易秋在大洇江邊找到張鵬飛的時候, 已經是淩晨兩點。
燒烤攤準備收攤,遮雨棚收得隻剩下遮著張鵬飛的那一頂,攤主和他的老婆正蹲在下水道井蓋邊洗碗, 看見易秋撐傘過來,見怪不怪地指了指趴在一灘狼藉邊的張鵬飛, “吐兩輪了。”
易秋點了點頭,“明白。”
說完撩起遮雨棚的簾子, 收好傘走進去, 一把拽起了張鵬飛, “給點反應,我判斷一下要不要帶你去洗胃。”
張鵬飛紅著眼看向易秋,張嘴咳了幾聲, 他喉嚨裡還有殘留的嘔吐物, 這一咳直接嗆入了鼻腔, 一股又辛又辣的腥氣七竅流竄,他伸手到處摸索,想要找一張紙,一邊啞著嗓子說道:“你現在這麼不專業了嗎?”
易秋撐著他的背,“我已經不是醫生了。”
張鵬飛好不容易摸一包衛生紙, 抽了張, 疊起來狠擦了一臉,扶著桌子站起身,“沒死,不用你管。”說完卻差點一頭栽倒。
易秋從後麵拽住他的胳膊, 把他拉回椅子,張鵬飛的身子向後一倒,脖子使不上力, 幾乎砸在椅背上,“我天……”
他伸手摁住後腦勺,疼得眯起了眼睛。
易秋拿起桌子上的水壺,勉強翻到一個乾淨的紙杯,倒滿一杯遞給張鵬飛。
“說了我不用你管。”
易秋的手仍然握著那一杯水,“我也是你妹,我還沒死。”
張鵬飛沒有想到,他會在江邊聽到這一句話,內心對尤曼靈的想念和愧疚一時之間門,全湧了上來。他本就本酒精刺激得發紅的眼睛瞬間門熱燙起來,他抬起頭,看向易秋。
“你說什麼?”
雨水劈啦啪地敲在遮雨棚上,門簾上密密麻麻地掛滿了水珠子,雨天江堤沒有亮燈,外麵一片漆黑,江上的船也沒有出港,易秋沒有回答,因此除了雨聲,張鵬飛什麼也聽不見。
過了好久,易秋才歎了一口氣。
她放下紙杯,在張鵬飛身邊坐下,“回去吧,文姐和童童,現在肯定都沒睡著。”
張鵬飛笑了一聲,看向漆黑的江麵,腦子裡很多細碎的記憶在不斷絞纏,有關於尤曼靈的,也有關於易秋和陳慕山的。
“小秋。”
易秋抿了抿嘴唇,她明白,一旦以稱謂做開頭,他這個哥哥就要開始嘮叨回憶了,平時她會有點煩,但今天看在尤曼靈的麵子上,她不想打斷張鵬飛。
“你說吧。”
張鵬飛抬手,指向江上,“你還記得吧,陳慕山出獄之前,就是在這裡,在這個燒烤攤上,你問我,有沒有在省城買房。”
易秋撐著下巴,隨著張鵬飛的目光一起看出去,隨後點了點頭。
“當時,我告訴你,以前在特勤隊的時候,我擔心我給了首付,然後我人沒了,文柔一個人,帶著童童還不起貸款。”
“嗯。”
“現在我不怕了,哈……尤曼靈直接在省城最好的地段,給童童留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的房子。全款,精裝修,家具家電齊全,是我乾一輩子都買不起的那種。”
他說著,側頭看向易秋,“我總覺得吧,我把尤曼靈的後事處理完,她也把我的後事辦完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已經被高度白酒給刺得又沙又啞。
易秋低頭搓了搓手指上沾到的油膩,轉身對張鵬飛說道:“開心一點。”
就在幾個小時之前,張鵬飛也從陳慕山的嘴裡聽到了同樣的話,他不由得一愣。
易秋拖著下巴,放平聲音,“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要擔的責任。責任儘完以後,一定要儘快抽離出去,過很好的生活。人不應該追求痛苦,也不應該執著於犧牲。這是陳慕山教給我的。我知道,你最近很難過,但是真的沒必要,你已經做了很多了。”
易秋說完,沒等來張鵬飛的回答。
在她的視線盲區之外,張鵬飛靜靜地搖了搖頭。
江上的雨嘩啦啦地越下越大。
孤獨的雨棚下麵,易秋和張鵬飛沉默地並坐在一起。
這一夜,雨大風急,並不是一個適合上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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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周,易秋都沒有見到陳慕山。
他從陳慕山的房裡搬了出去,帶著阿豆回到尤曼靈留給她的房子裡。
之前照顧尤曼靈的阿姨也回來了,她問了問東東的近況,阿姨說把那個孩子交給特勤隊以後,她後麵也沒有東東的消息了。
易秋聽了,獨自沉默一陣,原本想把阿姨的工資結給她好把她辭退回去,誰知阿姨卻說,她是尤曼靈在省城的家政公司找回來的,工資是預付的,已經付到了今年年底。易秋也就沒堅持。把阿豆留給了阿姨,請她幫忙照顧。
這一周之內,她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反複發低燒,吃藥也沒有效果,最後阿姨看她太難受,催她去醫院。易秋坐在沙發裡,看著自己的體溫計,覺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血象,於是掙紮著穿好衣服,開車去長雲醫院。
在醫院門診大廳,她遇到了兩個熟人,一個是沈麗華,她也是感冒發燒,一個人坐在候診椅上,難受直擤鼻涕,看見易秋忙勉強打起精神,“你出來了?”
“出來好幾天了。”
易秋看了一眼她手上的號,“你也看呼吸內科?”
沈麗華把手裡的號一捏,“你自己都是醫生,感冒了也跑醫院紮堆。”
易秋在她身邊坐下,“處方藥我又買不到。”
沈麗華抱著包,往邊上縮了縮,“聽說你販毒啊。”
“聽誰說的。”
“我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