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先生得到文麟住下了的消息後, 便已經做好準備被他煩上一段時間。
他想要拜自己為師,肯定會經常來找他,到時隻要他對文麟的討好謀算都不放在心上, 任文麟何種算計, 都沒有用。
千山先生想著, 等文麟湊到他麵前,他一定要冷臉以對,巋然不動。
文麟在他這討不到好處, 自然就離開了。
千山先生在心底計劃得好好的, 甚至已經擺好了冷麵的姿態,就等文麟來討好他了。
可他一連等了三日, 都沒有看見文麟的影子, 聽華亭說文麟一直都待在房裡, 鮮少出門。
千山先生對此感到疑惑,難道文麟不是來討好他拜他為師?而是族裡的派來試探他行蹤去向的奸細?
到了第四日,文麟還是不見人影。
千山先生都開始擔心人是不是死在房裡了,派了華亭去看,卻發現人好好的在房裡, 根本就不像要死了的樣子。
那他到底是來乾什麼的?
千山先生有些氣惱,心底對文麟的印象跌入穀底。
一個求學的,遲遲不出現就算了, 居然讓夫子揣測他來求學的用意, 真真氣煞人也。
千山先生打定主意過幾日就將文麟趕下山去,任由他倒在哪個犄角旮旯處, 隻要彆在這礙他的眼就行。
心底打定主意,千山先生也就平靜下來了。
他已經判定文麟做不成大事,無論最後教不教, 都沒有用。
千山先生又恢複到從前閒適的生活,煮茶下棋,看書作畫,深覺哪一樁都比教一塊朽木好。
第五日清晨,千山先生帶著茶具到了往日的石亭處,遠遠地便看見石亭內有一道纖瘦的身影。
他腳步微頓,最後還是往亭內走了去。
祝卿若聽到了腳步,回眸莞爾一笑,溫聲道:“來了霧照山這麼多次,總算看了一次日照霧影的美景。”
千山先生將茶具擺在石桌上,坐了下來,涼涼道:“隻有早起才能看見的景色,晚了一時半刻都看不見。”
祝卿若知道他是在說自己懶,也不反駁,隻垂眸道:“先生在霧照山住了多久?”
千山先生擺弄著茶具,隨口道:“大概有六年了。”
祝卿若手中抓著光,任由霧氣侵襲,問道“先生在這座山上住了六年之久,日日都看相同的景色,難道不覺得厭倦嗎?”
千山先生將爐子燃起火,道:“心境不同,看見的景色也不同。今日看見的是日光照林,明日看見的是大霧漫山,日日皆不同,何來厭倦一說?”
祝卿若回想著千山先生的話,心境不同,所見之景也不同。
她作為國師夫人看見的上京,與皇帝看見的上京是否也會不一樣呢?
千山先生覷了陷入沉思的人一眼,開口道:“你也不用用這種話激我,我在霧照山待慣了,沒有想去看彆處景色的想法。”
祝卿若從思緒中抽身,正好聽見了這句話,垂眸笑道:“被先生發現了。”
千山先生輕哼一聲,自顧自煮起茶來。
在等茶水的時候,千山先生隨意看對麵的人一眼,他正好坐在一縷透過縫隙逃出來的陽光下。清晨山間霧氣重,石亭就在崖邊,白霧籠罩著,而那縷陽光將霧氣包裹的人圍進領地裡,仿佛給她加了一層功德金光。
而這人本就長得一副菩薩臉,被這金光一照,更像廟中神佛,讓他都不免怔了一怔。
祝卿若安靜地坐著,沒有打擾千山先生的動作。
千山先生意識到自己的怔然,移開視線,開口道:“我本以為每五日登一次山是為了見我,沒想到是因為你身體虛,登一次山要緩四日。”
剛剛遠遠看他一眼,千山先生就知道這事其實是個烏龍了。
文麟躺在房裡沒有什麼陰謀,也不是被族裡派來刺探消息的奸細,他隻是身體虛,要修養罷了。
祝卿若被千山先生這一說,露出個不好意思的笑來,“確如先生所言。”
算起來她差不多爬了六次山,能抵過她一年的運動量了。
她平日不怎麼出門,出門也是坐著馬車來去,很少有鍛煉的機會,這一遭確實是讓她受了許多罪。
她無奈道:“為了見先生,我可是費了大力了。”
千山先生平靜道:“你本不必受這個罪。”
祝卿若語氣誠摯,堅定道:“可我一定要拜先生為師。”
千山先生對她的話不為所動,道:“你能以一己之力奪取景州就已經證明了你自己,實在不必來找我。”
祝卿若搖頭,道:“或許我確實有些能力,但想要坐上那個位置,我還遠遠不夠。景州一事後,我也看出了自己對於治理還有許多不懂之處,而且我的眼界不夠廣大,常常囿於方寸之地,顧得上眼前卻顧不上以後,遇到大事局促感頓顯。”
千山先生聽見她對自己的缺點了解地如此深刻,對她倒是改觀不少。
他看過去,正好瞧見祝卿若期盼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眼瞳在陽光下顯得更加清澈。
千山先生移開視線,道:“說自己這不行那不行,我看苦肉計被你用得倒是極為順手。”
祝卿若臉色一僵,笑容也頓在了臉上。
千山先生涼聲道:“明知自己身體虛弱仍然以登山為由接近我,一路跟著走了大段山路,在竹林前引我憐憫同意了你繼續來找我。又掐著時間暈倒,成功進了我的宅子,讓性情活潑的華亭對你產生憐惜,再借他的口留下來。”
她沒想到連這個都被先生看出來了,隻能尷尬低頭不敢接話。
“之後還想做什麼?借養病的由頭接近我嗎?一步一步攻破我心防,最終成功拜師?可惜我不是你身後那個侍衛,沒有龍陽之好,不會因為你長得好些,身體虛些就憐惜你。”
華山先生見麵前人羞愧得快要將頭埋進地裡,收回目光,沒有再看她,但口中的冷言也沒有再說。
祝卿若咬了咬下唇,抬起頭直視千山先生,眸中閃著執拗的光,道:“先生說的很對,我確實是用苦肉計才能住進您的宅子裡。但有一點,我並不同意。”
千山先生放下手中的杯子,雙眼凝在她身上,等著她的下言。
祝卿若握緊掌心,堅定道:“他人的憐惜是很好用,我也不會覺得,通過激起他人憐惜來達到目的是一件多麼令人不齒的事,隻要能得到想要的,我手中所有東西都能被我利用。我現在能坐在這跟先生交談,不就是靠先生心裡那一點點憐惜嗎?現在我達到這個目的了,那過程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接近到了先生。”
她的眼神不曾改變,“但我清楚地知道,沒有人會因為憐惜而將皇位拱手讓給我。一時的憐惜隻能短暫達到目的,卻沒辦法滿足我的需求。我真正靠的,是我的能力,我的腦子,我對百姓的責任心,這些才是我真正想要走上那個位子的底氣。”
千山先生心中確實被她這段話震了一震,直到這個時候,他才覺得眼前這人有了幾分帝王之相。
但還不夠。
若僅僅隻靠空想,他站不上那個位子。
千山先生斂下眸中波瀾,正好水開了,他抬手想要將茶壺拿下來。
祝卿若先他一步,徑直握上茶柄,道:“先生平時都自己做茶,今日可否試試我做的茶?”
千山先生見她迅速從方才的羞愧與堅決中抽身,轉眼便露出不摻假的笑顏,對她的好脾氣又多認識了一些。
他沒有阻止祝卿若的動作,任由她將茶壺取去,自己則安穩地坐在石凳上,等著她的茶。
見千山先生默許了,祝卿若對他微微頷首,隨即將茶壺放在一旁冷上一冷,先將茶罐內的茶葉碾碎一半,再加入另一半。
這套動作行雲流水,千山先生看在眼裡,心中猜測著文麟的來曆。
有這等茶道,且對泡茶之法了解甚深,這樣的人就絕對不可能是販夫走卒之輩。聯想到他之前說的淮陽文家,雖然富貴,但畢竟是商戶,族中子弟學的大多是行商的東西,怎麼會有眼前這人通身的氣派?
這樣的清貴氣質,非高門大戶不可得,普通世家養不出這樣的人。
在千山先生思索的時候,祝卿若已經做好了茶,她將其中一盞推到千山先生麵前,溫聲道:“先生嘗嘗。”
千山先生的視線落在眼前的茶盞裡,清澈的茶水倒映著他的影子,茶湯色透而味清,光是看著就知道是佳品。
他端到唇邊嘗了嘗,一股清香順著舌尖劃過喉嚨,沒有滾燙的灼燒感,溫熱的茶水帶著暖意落到腹中,一路都溫暖發燙。
他不禁讚歎,“好茶。”
祝卿若得了他的誇讚,臉上的笑意越發濃鬱,“能得先生這聲讚,也不枉我這多年學茶的日子了。”
千山先生聽到她的自謙與對他的誇讚,飲茶的動作頓了頓,沒有再說話。
等二人喝了兩盞,千山先生起身要回去了。
他走了幾步,又轉身吩咐道:“把茶具帶回來。”
祝卿若微愣,抬眼便是千山先生有些不滿的臉,她意識到這是允許她留下的意思,於是點頭應下,對他揚起一個笑,道:“好。”
千山先生被她突然來的笑看得一頓,隨即揚了揚眉,“可彆再摔了我的茶具,就算你再有錢也沒有第二套賠我。”
祝卿若點頭,應道:“好。”
千山先生唇邊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雙眸凝她一眼,沒再說什麼,轉身便離開了。
而祝卿若卻被那一眼看得有些怔然,之前因為尊敬,都不曾真正直視千山先生的眼睛。而且他們接觸大多時候都是在亭子內,光線暗淡,方才先生站在陽光下,一雙琉璃眸在光下熠熠生輝,這樣熟悉的眼睛,叫她升起幾分親切之感。
祝卿若對千山先生的身份產生了好奇心。
回到竹林小院之後,祝卿若問了生性活潑的華亭,“千山先生可有本名?可否與我說說?”
華亭道:“自然有,這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先生姓林,單名一個序字,秩序的序,先生加冠時取了字,喚作鶴時,閒雲野鶴時。”
祝卿若舌尖纏繞著這幾個字,“林、序...林、鶴、時。”
聯想到那雙同樣流光溢彩的琉璃眸,祝卿若想到了一個可能性,展顏一笑,輕聲道:“倒是有緣。”
華亭正好聽見她的話,好奇問道:“什麼有緣?”
祝卿若輕笑著,卻沒有給他解釋,隻道:“我與先生有師徒緣。”
華亭不解道:“先生不是不願收你為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