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熱鬨的宴席此刻聽不見一點聲音, 所有山匪的命都握在了衛兵手裡,他們生怕自己多說一個字就會被割斷頭顱, 因此都緊閉雙唇,什麼也不敢說。
隻有季桐早已認清現實,今日他們一定會死,所以一點都不害怕,反正早死晚死都會死。
他被壓製在椅子上,脖子上的利刃讓他無法動彈,隻能看著下麵的人接受所有人的臣服。
他陰狠地看著這樣的場景, 最後將視線定在桌前的酒壺上。
“原來是酒的原因。”
他的聲音喑啞低沉,引得祝卿若回眸看他。
麵對眾人的目光, 季桐沉著臉道:“第一批酒沒問題, 後來的酒有問題,你和徐梧桌上的都是正常的酒,而後來上桌的, 都被加了料!”
祝卿若就這樣看著他, 臉上沒有被戳穿的得意與傲然, 平靜地站在下方。
季桐冷笑道:“怪不得你要再上一壺酒, 而不是直接讓徐梧用原來的酒壺給你倒酒。你就是故意誤導我,讓我給每桌都上了新酒,然後所有人都中招!”
祝卿若站在他下首, 因為他位置在廳內最高的地方, 所以她需要微微抬頭,向上看他。
這樣的姿勢本來會讓她落在下風, 可她卻沒有一絲落於人下的自覺,隻安靜凝視了他一會兒。
她的視線溫和寧靜,季桐偏偏從中看出了壓抑, 這讓他幾乎喘不上氣。
可他不敢大口呼吸,因為脖子上還頂著一把刀,稍微動彈一下,就會割破他的肌膚。
祝卿若緩緩走了上去,踏過三節梯子,在季桐的注視下走到了他桌前。
她站,他坐。
現在,是他仰視她。
席上很安靜,每個人都看向上方的人,祝卿若背對著他們,他們看不見她的神情麵容,隻能聽見她的聲音。
季桐聽見祝卿若對他說:“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季桐本不欲回答,但脖子上的刀刃隱隱發力,他感受到了威脅。
於是他冷言道:“要問就問。”
搖光見他聽話,於是鬆了幾分力道,讓他能小幅度地扭動頭部。
祝卿若問道:“你可有悔?”
季桐嘲諷一笑,如實道:“從來不悔。”
他今日是跑不掉了,有什麼好騙的?所以他沒有任何隱瞞,實話實說。
祝卿若又問道:“你勾結官府,謀殺林州牧,可有悔?”
這話讓下方的李兆其狠狠皺起眉,原來林州牧是武崤山的山匪殺的,他之前還跟麟弟說,林州牧是死在任上,原本以為是病痛折磨,沒想到居然是一場謀殺。
而那些山匪或多或少眸光閃爍,不敢與衛兵目光相接,隻縮起頭不敢看人。
季桐想到那個殺了他父親,讓他們所有人家破人亡的林州牧,心底隻有痛快。
於是他揚起下巴,傲然道:“無悔,他殺了武崤山所有人,我報仇天經地義,正好能把他當做我送給新州牧的禮物,既能報仇,又能當我的墊腳石,何樂而不為?”
祝卿若繼續道:“你劫掠錢財,屠殺過路人,可有悔?”
季桐笑道:“這些人要麼是從前譏諷、唾罵過我的人,要麼是肥頭大耳、滿身金銀的商戶,我為何不能殺他們?我殺他們心裡隻有痛快二字,怎麼可能有悔?”
祝卿若最後問道:“拿起屠刀,又成了你父親一樣打家劫舍、以殺人為樂的山匪,你可有悔?”
聽到祝卿若的話,季桐仿佛愣了一下,眼底閃過莫名的情緒,最後堅定道:“不悔,我若不當山匪,就隻有餓死,我隻能當山匪,我就要當山匪!”
祝卿若沒有再問,她從搖光手裡接過刀柄,提刀頂在季桐的脖子上,一雙浸滿柔光的眼眸此時卻清淩淩的,徑直看進季桐眼底。
他從她眼睛裡看出了殺意。
她要殺他了。
季桐沒有力氣反抗,也沒底氣反抗,於是昂起下巴,露出自己的脖子,閉上雙眼,等待自己的死亡。
他以為的劇痛沒有立刻傳來,隻感受到脖頸上冷冽的寒氣,他以為是祝卿若害怕,不敢殺人。
他睜開眼,正要嘲諷這小白臉都敢孤身闖賊窩,居然連親手殺個人都不敢,可當他睜眼後,卻見眼前人仿佛廟中的菩薩的臉龐,神色平和,叫他一時失語。
他聽見她說:“今日我為耗儘家財、替百姓清剿惡匪、最終卻慘死異鄉的林州牧殺你,為無辜死於你手、連屍體都回不了家的百姓殺你,為因為你而家破人亡、數百戶原本該圓滿和樂的家庭殺你。也為曾經那個赤忱熱情、滿身陽光、人生最大的願望就是遊曆大江南北的季阿桐,殺你。”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季桐看見眼前人露出憐憫,仿佛對他有著萬般可惜,從高高在上的神佛,成了眾生百姓中的一人。
季桐麵露迷茫,菩薩來渡他嗎?
季桐伸手想碰碰菩薩,可菩薩已經劃破了他的生死簿,悲憫的神色褪去,一張天人般的麵孔此時隻剩冷冽無情。
他覺得脖子一痛,接著從那處傷口噴湧出無數鮮血,甚至染紅了菩薩的臉。
原來他的血,跟那些被他殺死的人一樣,都是這麼熱...
他捂住自己的脖子,迷離中仿佛看見了十五歲生日那天的場景,滿眼都是紅色,所有同伴都在哭,隻有徐梧沒有,他聽見徐梧叫他,季阿桐。
“季阿桐!”
季桐用了最後一絲力氣轉頭看向底下正哭嚎著他姓名的人,徐梧還是那樣傻,跟十年前一模一樣。
他隻來得及看一眼,便倒在了血泊裡。
後悔嗎?
或許吧。
季桐永遠合上了眼睛。
他的血順著階梯緩緩流淌著,流到了山匪身下,他趴在地上,滿手掌都沾滿了鮮血。
可笑的是,他們以前從來不怕血,甚至看見血就會激動振奮。可如今,他卻因為這沾染到手掌的血液嚇破了膽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那殺了季桐的人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濺上鮮血的白玉臉龐。
明明是菩薩一般令人心生安定的臉,卻在此時讓所有人都露出了恐懼的神情。
膽小的甚至叫出了聲,但在下一瞬就使勁憋了回去,不敢引起那親手殺了山大王的人的注意。
祝卿若環視了廳堂內一周,沒有人敢跟她目光相接,都縮在小小方寸之地,生怕下一刻就被她割破脖子,像季桐一樣,倒在血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