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 41 章 這是他的買命錢。(2 / 2)

吃急了,怎麼還吃到臉上去了。

眾目睽睽之下,即便沒人盯著他看,方臨淵也覺得有點害臊。

他三兩口扒乾淨了自己碗裡的飯菜,拿起桌上的帕子揩了好幾遍嘴,也起身走了。

反正再多留一會兒也難免還要應酬,不如巡邏去。

他自離了席,去向皇後見了禮,便讓雁亭替他牽上流火,離開了宴客的高台。

高台是曲江池地勢最好之處,周遭又有一片曲徑通幽的桃林,這季節上已熱鬨地開起了一片接天的紅霞。這會兒過了正午,席上貴眷們有不少離席來這兒玩樂,方臨淵一路往曲江池走,還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

就在這時,有人從身後叫住了他。

“安平侯。”

方臨淵回頭看去,便見旁側的小徑上站著的是方才敗給王昶的黎柘。他一身青色圓領錦袍,是六品翰林院修撰的官服,這會兒站在那兒,有些靦腆地抿著嘴唇。

見方臨淵看過來,他笑了笑,朝方臨淵行禮道:“下官見過侯爺。”

方臨淵忙走上前,回了他一禮:“黎駙馬。”

“侯爺這是要去當值了?”黎柘見他身後跟著牽馬的侍從,溫聲問道。

“啊,是的。”方臨淵說。“底下人多,打算去看著些。駙馬有什麼事嗎?”

隻見黎柘猶豫了一下,繼而搖頭道:“無事。原隻想與侯爺閒話兩句,侯爺既然公務在身,下官就不打擾您了。”

方臨淵總覺得從他臉上看出了些沒藏住的情緒,像是有話猶豫著想跟他講。

他側目朝雁亭點了點頭,雁亭意會,牽著馬先行下去了。

方臨淵又看向黎柘,朝著桃林對麵那條曲折而安靜的小路比了個請的動作,笑問道:“不過我還是打算先散散步來消食。駙馬若有興致,不如同行?”

隻見黎柘微微一愣,繼而眼中流露出兩分驚喜,朝他點了點頭。

二人一道朝那邊行去。

那是一片安靜的竹林,道路曲折,通往的是附近一處前朝留下的山神廟。自從此處修了禦園,桃林那側的山上又蓋了座道觀,這山神廟便漸漸沒了人供奉,道路上也漸生了野草,罕見人跡。

待到周遭沒人了,方臨淵單刀直入道:“黎駙馬有話便說吧,我是個行伍出身的人,不大會繞彎子。”

“原也沒什麼要緊事。”行在方臨淵身側的黎柘微微笑了笑,表情放鬆了不少,可以看出有些不好意思。“隻是思來想去,還是想親口謝過侯爺方才的仗義執言。”

方臨淵聞言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道:“沒事,本來你就是個讀書人,能打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想來是有天賦在身的。”

黎柘聞言微微垂了垂眼,笑道:“侯爺謬讚,確是我家境平寒,讀書多年,是養出了四體不勤的毛病。”

方臨淵當即反駁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王昶說什麼你彆放在眼裡。以他之長攻你之短,倒教他神氣起來了。他怎麼不跟你比比詩詞策論?他這麼大歲數,恐怕四書五經還沒讀全呢。”

他這話引得黎柘輕輕笑出了聲,方臨淵也笑了起來,兩人之間的氣氛也愈發輕鬆了些。

片刻,黎柘正了正神色,對方臨淵說道:“侯爺勿怪我唐突……您當真與先侯爺很像。”

方臨淵微微一怔,轉頭看向他。

“你見過我父親?”他問道。

黎柘點了點頭,看向方臨淵的神情雖仍有些生澀,卻帶著沉甸甸的虔誠:“我家在嶺南襄城關,五歲那年襄城蝗災,父親死於流民動亂。若非先侯爺及時鎮壓,將我與母親從亂軍中救出……我便沒有今日了。”

說到這兒,黎柘垂了垂眼,掩去了眼睛裡的水光。

提及往事,他稍有些哽咽,之後的話說不出口了。

他沒說,當年他母親被暴民侮辱,被救下之後,偷偷抱著他離了營地要去投江。是先安平侯方鐸將他二人從江邊救下,以為她是生計所迫,便取下自己隨身的荷包,讓他與母親拿去換米。

他母親卻堅決不要,說自己不過一條臟命,隻想帶著孩子隨夫君而去。而他站在一旁,手中緊攥的絕命書落在地上,被方鐸撿了起來。

方鐸朗聲笑道:“哪裡臟了?你家孩子不過四五歲就能寫下這樣多的字,我家的淵兒如今還隻曉得玩蹴鞠,這全是你這做母親的心血啊。”

他絕口不提絕命書上寫下的肮臟往事,隻誇他很會寫字。

他母親當即淚如雨下,而方鐸則將荷包塞進了他的懷裡,摸了摸他的額頭。

“這樣的亂世裡,你娘還教你學了這樣多的字。你以後一定要好好讀書,高中狀元,才不枉費她這一番苦心。”

時隔多年,他當真中了狀元,讓他母親享了榮華。

他則將最後的遺憾藏在了心底裡。

非為他如今在貴人如雲的京城被嘲笑踐踏,也非為他被迫指婚在公主府裡如履薄冰。隻為一樣,便是他做到了那位恩人的期許,卻未能於衣錦之日再見他一回,隻能朝著虎牢關的方向,遙遙向他上一炷香。

他垂著眼,努力將眼中的淚意逼迫回去,卻在這時,他肩上落了一隻手,輕輕拍了拍。

他抬眼,便見是方臨淵。方臨淵個頭比他高出一些,這會兒正好垂下眼來,笑著看著他。

“我父親最喜歡讀書人。”隻聽方臨淵說道。“他若知道自己救了一位狀元郎,一定高興得不得了。”

黎柘強忍半天的一滴淚,當即掉落下來。

——

方臨淵隱約看得出來,黎柘還有往事沒說出口。

但驟然從旁人口中聽見他父親,他的心情亦有些複雜。

他記得襄城蝗災。那年他父親平亂有功,原本眼看著便要回京城領賞,許還能在京中常住幾年。

但就在那年夏天,隴西陷落,守將身亡。陛下一封急詔,他父親臨危受命,經過上京都沒能停留,直奔虎牢關而去。

他父親路過京城的那天夜裡,方臨淵看見他母親在房中偷偷地哭。

“爹爹不守信用。”他安慰母親的時候,小聲說道。“他明明答應了要回家來看我們的。”

卻見他母親擦著淚,看著他的神情卻很嚴肅。

“你爹不是失約於我們,你爹是將軍,要做大宣的城牆。”她說。“這是你爹與陛下與百姓們的約定。”

方臨淵當時不明白這句話的分量,隻知他父親在虎牢關鏖戰三月,硬是守住了隴西最後一道關卡。

而那三月落下的傷,也成了多年之後奪走他性命的舊疾。

方臨淵很多年都不掉眼淚了,卻也知道人前落淚多少會有些局促。

見著黎柘失態,他體貼地沒有多說,偏了偏頭,沒有去看他手忙腳亂擦眼淚的模樣。

黎柘擦去了那滴淚,許久才勉強說出一句話來:“多謝侯爺。”

他這句謝說得極其鄭重,方臨淵朝他笑了笑,沒多說,隻安慰地拍了拍黎柘的肩。

——

而在他們不遠處的山神廟裡,積年的灰塵落在彩色的山神塑像之上,將油彩遮掩得斑駁而陰沉。

廟裡的燈早熄了多年,窗上的明紙被風化得破損,使得陽光破碎地漏進來,在陰暗覆塵的廟堂中照出星星點點的光影。

端站在神像前的人,渾身上下卻纖塵不染。他裙裾逶迤而下,珠玉光芒熠熠,身形微轉過來,便是一副媚骨天成卻冰冷鋒利的容顏。

油彩斑駁的神像之前,宛如占山為王的狐鬼。

而站在他麵前、姿態恭敬的那個,一身簇紅圓領官袍,赫然是當朝新貴、如今隱約可有中書侍郎桑知辛當年勢頭的吏部侍郎元鴻朗。

“五殿下,您吩咐的寄往南邊的信件已經送出去了。”他說道。“隻是如今江南大亂……這局麵,可還在您掌控當中?”

他麵前的趙璴沒有說話。

元鴻朗其人,是他三年前親手提拔的落魄官吏,背景清白,卻因招惹了桑知辛手下的人,被發落刁難幾乎翻不過身。

他將此人推到鴻佑帝麵前,成功讓他接手了竇懷仁丟掉的官職,又在此後幾年借他的手,一步步蠶食去了竇懷仁在朝中的勢力。

此人對他死心塌地,腦子也比竇懷仁聰明的多,不過片刻沉默,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定自有計劃。”元鴻朗低頭道。“接下來有什麼安排,殿下隻管吩咐即可。”

趙璴手裡不止他一條線,元鴻朗很清楚。

自然了,一邊是自詡清流卻大肆結黨、排除異己的桑知辛,一邊是多年來唯一入朝、又有母家庇護的三皇子,不得聖心、又是女子之身的五殿下要在這其中斬出一條路來,隻靠他一人是做不到的。

元鴻朗明白自己不可多嘴。

隻聽趙璴淡淡嗯了一聲,說道:“有事要做我仍會遞消息,彆的不必你管。”

“是。”元鴻朗應聲。

卻聽趙璴頓了頓,繼而說道:“倒是還有個人。”

“殿下請講。”

“秦國公。”趙璴說道。“此人向來油滑,我會派人找來他的把柄,你讓他主動投誠。”

“是。”元鴻朗也曾為趙璴做過這樣的事,於他而言算是得心應手。

“投名狀,讓他兒子來給。”便聽趙璴接著說道。

“殿下已有考量了嗎?”元鴻朗問道。

隻見趙璴微一點頭,緩緩說道。

“給到十六衛將軍手裡,掏空他的荷包,捐到玉門關去。”

“殿下的意思是……”

窗外的樹影在風中微微搖曳,光影流轉間映照在了山神像的眼睛上,當即顯出幾分妖異詭譎的氣息。

仿佛神像顯靈,又仿佛一瞬間,被狐鬼上了身。

那狐鬼淡笑著開了口。

“這是他的買命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