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 46 章 酸意已經湧上了鼻尖。(2 / 2)

他一直都覺得,世界是一條陰冷而看不到邊際的河流,卻在這一刻意識到,仿佛並不是這樣。

而是因為他從前將近二十年的人生裡,長夜無儘,從沒等來過一次日出。

窗外雨尚未歇,雲層卻漸漸散了。明亮的日光穿過雲層的縫隙,一道道照射而出,將空中淅淅瀝瀝的雨絲照成了亮晶晶的金色。

日光照徹,湧動的暗流都成了碎金蕩漾的波濤。

趙璴這才知道,原來世界流淌的河流,是波光粼粼的。

他停頓片刻,挪開了目光,佯裝準備吃飯,拿起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塊桃花酥餅。

“嗯,你說得對。”他答道。

“你腸胃不好,先喝粥呀。”對麵,方臨淵渾然不覺,見他似是要吃酥餅,趕緊將粥推到了他麵前。“絹素姑娘每日這樣忙,莫要再讓她為你的身體操心了。”

然而驟然被驕陽籠罩了周身的人,想的卻並不是這些。

他站在浮光躍金的河邊,隻想拿出些什麼來,獻給那輪紅日。

可久處暗處的自己從頭到尾都是冰涼而陰冷的,他翻遍了周身,隻覺身無長物,什麼都會染汙了那片日光。

片刻,他抬眼看向方臨淵。

“過些時日,皇帝恐怕就要召見你了。”他說。“可先好好想想,想要什麼獎賞。”

方臨淵一愣:“什麼?”

“獎賞。”隻見趙璴重複道。

“人是你弄來京城的,那些證詞又是被東廠揪出來的。”方臨淵不解。“陛下賞我做什麼?”

“馮翰學和孫白,都是你親手抓的。”卻見趙璴說道。

方臨淵更不明白了:“可這不都在你計劃之中嗎?”

趙璴卻沒再說什麼,隻靜靜拿起了湯匙。

過了今日,鴻佑帝便會從那些口供中得知,此案最大的功臣是方臨淵。

若非方臨淵昨夜及時覺察,孫白會再次脫逃,馮翰學亦會被京中的官吏殺人滅口。至於入京的聖蓮教教眾……自會攪擾得京城不得安寧,人心惶惶。

如今人都在手裡,是黑是白,就全由趙璴說了算了。

他手段雖臟,卻也知道,隻要將勝利成果中的自己全部剝離,就隻會剩下耀眼奪目的光環。

足夠贈與那輪太陽。

——

方臨淵隻當趙璴這日所言是無端的揣測。

兩日之後,東廠結案,聖蓮教被緝拿的教眾們皆被處死,而蘇州知府馮翰學、戶部鹽運使邱朔,以及南下平亂的儲佑等,因貪墨災款、賄賂朝臣、賣官鬻爵而被罰沒家產,暫時羈押在東廠天牢中,與之有所牽連的全部京官,挨個接受審查。

這事在京城都轟動了。

原來江南去歲的賑災糧款,都進了那個大貪官馮翰學的口袋裡。他拿這銀子賄賂了才入京城的鹽運使,又借鹽運使之手,一路買到了戶部。

戶部官員替他平了貪汙的爛賬,又替他美化了去歲年末的考績,讓他得了甲等。若非此案敗露,明年他就能升任入京,那那些枉死的百姓,又向何處去投告呢?

幾日下來,便連街頭巷尾都唱起了“蘇州府,好地方,遍地金銀可換命,千條命買尚書郎”的童謠。

而方臨淵也得了京中來的聖旨,召他入禦書房。

禦書房內,頭發已見銀絲的鴻佑帝神色疲憊,看向方臨淵時,目光卻露出了幾分欣慰。

“這一回,又多虧了愛卿。”鴻佑帝抬手讓方臨淵坐下,說道。“若非愛卿及時捉拿住了那幫反賊,朕要何時才能知道,朕的天下都快要被這些蠹蟲蛀空了?”

“還請陛下息怒。”階下的方臨淵誠懇道。“江南百姓遭逢大難,又遇貪官,正是需要陛下為他們做主的時候。”

“朕明白愛卿的意思。”鴻佑帝點了點頭,說道。“朕已派遣了戶部侍郎元鴻朗攜賑濟金南下了。京中這些人……”

說到這兒,鴻佑帝頓了頓,目光露出些許複雜。

“這麼多年了,也該好好查上一查。”

“陛下聖明。”方臨淵道。

“朕今日叫你來,為的是愛卿你的事。”鴻佑帝說道。“你這回為朕又立奇功,朕定要好好嘉賞你,以慰朝中忠直之臣的心。”

階下的方臨淵一愣,當即想起了趙璴前幾日所說的話。

他那樣篤定地讓他想想要什麼獎賞,難道在那時就猜到了今日嗎?

方臨淵怔愣之際,座上的鴻佑帝接著說道:“隻是愛卿幾個月之前才得嘉賞,封爵策勳都有了,這樣短的時日再加封,恐怕不大妥當。”

說著,他拿起桌案上的那封折子,說道:“思來想去,朕挑出了幾座不錯的莊園,愛卿看看,可有你喜歡的?”

禦賜皇莊,便是曆朝的皇子公主都沒有幾個獲此殊榮的,比起封爵,這可是高得多的賞賜。

方臨淵一驚,當即跪下,說道:“陛下的嘉賞太過貴重,臣不敢領受。”

“不過一個莊子,眼看著到了夏天,愛卿還可以攜家眷前去避暑。”鴻佑帝語氣和緩,溫聲說道。

“實在是除此之外,朕不知還有什麼可賞給你的了。啊,是了,朕倒忘記問問愛卿你自己,可有什麼想要的?”

方臨淵跪在地上。

鴻佑帝問他想要什麼獎賞……

那便隻剩下一件事了。

片刻,方臨淵身形有些戰栗地俯下身去,朝著鴻佑帝重重地磕頭道。

“陛下,臣為陛下子民,為大宣肝腦塗地,在所不辭。”他說道。“這樣特殊的恩遇臣不敢求,唯獨隻有一個願望,還請陛下賜予微臣。”

高台之上的鴻佑帝沉默片刻,歎了口氣。

“上一回你得勝歸來,朕寧可將徽寧嫁給你,也沒有答應你那個請求。”他說。

“時至今日,愛卿所求的,仍舊是它嗎?”

“是。”方臨淵複磕頭道。“臣彆無他願,隻求能為長嫂請封誥命,以慰我亡兄在天之靈。”

——

他兄長死的那年,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尚輕,又是父親新喪,根本來不及承襲爵位,更沒有機會給他長嫂掙得誥命。

而他的死訊傳回京城時,在旁人眼中並不光彩。

朝堂參奏的折子一封接著一封,安平侯的爵位都險些丟了,他長嫂便更沒有得到誥命的資格了。

那時的方臨淵,不知在虎牢關的寒夜裡咬著牙哭了多少次。

他兄長根本不像那些人說的那樣,是畏罪自戕。他死得壯烈,滿身的清譽與一條性命,全是為了成全他方臨淵。

那時,他們父親病死陣前,千鈞一發之際,是他兄長領兵出城,與突厥對陣。

但他最為信任的手下卻在那一戰中背叛了他,他孤軍深入,卻久久未等來援軍,被突厥將領生擒,推倒了沙場之前。

當時的虎牢關,唯獨方臨淵一個將領。

十來歲的年紀,他上了城門,便見沙場對麵的突厥將領神色得意。

他仗著方臨淵年少心軟,挾持著他兄長,威脅他,讓他立即打開城門投降,否則,便在陣前一道一道片下他兄長的血肉。

那是方臨淵最後一次見到他哥哥衝他笑。

他哥哥笑著,朝他點了點頭,遠遠的,他看見他哥哥對他說,好孩子,不必怕。

他撞在突厥人的馬刀上而死,全了方臨淵的忠孝,卻被突厥人的馬蹄踏得屍骨無存。

——

鴻佑帝歎了口氣。

當日,宣旨的太監捧著聖旨入了安平侯府,封大娘子宋照錦為二品兗州夫人,食邑兩千,世代供奉。

封地也是方臨淵求的,兗州城,是他父親尚在世時,他兄長鎮守的地方。

趙璴聞訊來到霽月堂時,便見宋照錦坐在堂前,雙手捧著那封聖旨,一雙失了神采的眼不住地落下淚來。

方臨淵坐在一旁,還笑著在安慰她。

“長嫂哭什麼?這是好事。兩千食邑呢,這可是我向聖上特請來的。您快讓歲朝娘子幫忙算算,一年能給您的私庫添補多少進項?”

宋照錦卻擦著眼淚,哽咽道:“我該去給你兄長上一炷香。他若見你而今這樣出息,定是高興的。”

方臨淵聞言,眼眶也跟著紅了。

“說這個乾什麼……”他麵上仍笑著,聲音卻有些凝滯。

“他素來最是疼你,他想看見你如今這樣。”宋照錦說。

旁邊的長念見狀,捏著帕子上前來給宋照錦擦眼淚。

方臨淵生怕再惹他長嫂傷心,仍努力地維持著麵上的笑模樣。

見著長念過來,他便轉頭看去,正笑著要讓長念哄哄他母親,卻在那一刻,他撞見了長念抬頭看向他的一雙眼睛。

他生得與他兄長真像,尤其那雙眼,與他兄長年少時一模一樣。

他兄長真的看得見嗎?

他將虎牢關守得穩若泰山,還奪回了隴西十八座城池;他終於替長嫂求來了誥命,雖則長嫂愛哭,但這些年總有不少令她開心的事,長念也被教養得很好。

若他兄長看得見……就好了。

方臨淵一時不察,酸意已經湧上了鼻尖。

他連忙側開眼去,剛抬起頭,便迎麵撞見了不知何時立在門外的趙璴。

在他那顆忍了許久也未能咽下的眼淚滾落而下之時,恰與趙璴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