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方澄似乎在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他一會兒是汝國的太子殿下, 一會兒又是戍守邊境的解將軍。
過了一會兒他在地府啟蒙課堂學英語,再一閉眼他又開始挨個打鬼抓鬼。
耳朵邊上好像還一直有人“叮叮叮”。
怎麼?地府什麼時候連那個釘釘app都搞出來了嗎?太可怕了吧??
解方澄的視角瘋狂轉動,夢中的場景也隨之發生變化。
大多數的夢其實都不太愉快,但看得多了, 解方澄倒也沒那麼難以釋懷了。
當張思泉終於借助整個思維空間的力量, “看”到解方澄時, 隻見一片灰蒙蒙的, 一片混沌的空間內, 隻有看不到邊際的灰色,連一片著陸點都沒有,
記憶的碎片懸浮在這片混沌空間的正中心,包裹著裡麵的緊閉雙眼的人,這些碎片既是對他的保護, 也是不停穿梭在他身邊的銳利的凶器。
解方澄如同那座棺材神廟中的神像一般盤腿懸空而坐, 他頭戴九旒冕, 黑色長袍在周圍記憶碎片的糾纏下無風自動。
張思泉第一次見到被毀壞地這麼徹底的思維空間。
他並不清楚自己怎麼知道這麼多關於思維空間的操作方式, 但“接壤”這個操作他似乎曾進行過無數次, 原本應該很熟練的。
可這片思維空間連著陸點都沒有, 厚厚的自我保護的無形的膜阻隔任何人的接觸。
張思泉站在自己思維空間的邊緣處, 回夢魚在他身邊緊張地繞來繞去。
“解方澄……解方澄。”
夢境內,解方澄正在進行成鬼的最後一步。
他周圍,曾經一個個活生生的部下都已經成為了厲鬼,一頭白發的少年將軍將手中的刀遞出, 卻沒有一個人願意接過去。
“殿下!戰場上有我們就夠了, 殿下還要守著大汝,以後要做千古明君!何必折在此處?”
“就是啊殿下,殿下要好好活下去, 替咱們看看以後的大汝!”
以後的大汝——
回憶仿佛一片片飛刃,將他整個人切割開來,留下一個個熟悉的名字。
解方澄確實“活”得很久,久到是他親手將每一位大汝的子民送入的輪回道。
他原本以為,戰勝天道,戰勝神界,最後一定能得到一個公平。
但當他真的贏下了那場戰爭,得到的卻並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
汝國的名字被從三界劃去,汝國境內所有人都成為了無法再入輪回的活死人,活死人般的兩百年,整個汝國紛爭不斷,哀鴻遍野,卻沒有一個人真的死去。
恩怨無法消解,爭鬥就永不停息。
解方澄彆無他法,他自碎金光,將金光渡入每個汝國子民的體內,又用自己的殘魂補齊汝國境內逐漸消弭的天道,成為撐起汝國最後一絲生機的墊腳石。
會後悔嗎?
如果早知道,就算費儘心思,不惜親自動手將自己的部下硬生生熬成厲鬼,也要贏那一次,結果竟是如此——
——他答應過他們的,要讓汝國成為世外桃源,要讓每個人不再經受所謂“神”的壓迫。
要保護好他們……
“解方澄!”
半空中的“神像”終於睜開了眼睛。
他有些迷茫地看著,半晌後才認出來。
“……仉道安?”
張思泉又是沉默了一下,這才應了一聲。
“嗯。”
解方澄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四周。
張思泉解釋道:“你的思維空間……應該是之前被天雷劈完之後還沒好,所以你現在神魂不穩。”
“啊……”解方澄撓了下頭,因為這個動作,周圍的記憶碎片四散開來,讓出一條通往張思泉那邊的道路。
解方澄順著這條路飄過去,但到了張思泉的思維空間邊緣時,卻又被攔住了。
張思泉簡單的解釋著:“我們的思維空間就像是兩台電腦,平時我打開我的電腦的時候,如果你在一旁,你也可以直接瀏覽查閱我電腦上的資料。這是我們平時進入各自的思維空間的方式。但現在我們各自在各自的思維空間內部,那相當於已經各自登陸了各自的電腦,你想通過你的電腦來查看我的電腦上的消息,那就需要我們的電腦之間先連接,這個過程就叫做‘接壤’。”
解方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你講得非常簡單易懂,但有個問題。”
張思泉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會操作。不需要你操作,我來就好。”
他看向解方澄:“但是我需要你的權限,你可能……需要開放一下你的思維空間給我。”
“啊?怎麼開放?”
“像這樣。”
下一秒,解方澄感覺到了,那是很難形容的一種感覺。
對方完全放開了自己思維空間的全部權限,解方澄甚至覺得在這一刻,如果他願意的話,甚至可以直接吞噬掉對方的思維空間。
張思泉腦海中所知的任何訊息,在此刻都與解方澄共享了。
這種百分百的開放狀態讓解方澄心臟狂跳:“然後呢?”
張思泉對他伸出手:“你打開你的思維空間,然後過來就好。”
這倒沒什麼好猶豫的。
隻不過打開自己的思維空間,這操作解方澄是真的沒做過。
張思泉很有耐心,在旁邊教的很仔細。
終於在某一刻,解方澄感知到了什麼。
張思泉的手已經提前先握住了他的手:“你來這裡稍等我一下。”
解方澄握住他的手,原本會阻攔住他的自我保護的膜在這一刻輕鬆瓦解,解方澄頭一次用這種方式“登錄”到彆人的思維空間。
很奇怪,這是仉道安的思維空間,但在這一刻,解方澄感覺到自己好像也對這個空間有了百分百的掌控權限。
兩個思維空間輕輕觸碰到一起,有一部分近乎重疊。
在接壤的一瞬間,解方澄的自我保護機製幾乎條件反射地想將兩人思維空間重疊的那部分清除出去,但很快,這種感覺被他自己抑製住了。
張思泉站在接壤處,閉上眼睛,很快,解方澄感覺到了一種相當明顯地被入侵的感覺。
這種感覺並不美妙,在思維空間被侵入的時候,解方澄汗毛直立,在這一刻甚至出現了瀕死的幻覺。
這和平時兩人相互去對方的思維空間“做客”不同,那時候各自都還擁有百分百的對自我的控製,對方隻是客人而已。
可在這一瞬間,解方澄能感覺到,隻要對方想,他一秒鐘就能殺死自己,取而代之。
“喂,這是不是太勉強……”
解方澄想說什麼,可是站在兩人思維空間接壤處的“張思泉”臉色蒼白,顯然這種操作方式非常消耗他的精力。
解方澄閉嘴了,他儘量忽視這種堪稱窒息的被侵入感,轉頭欣賞起仉道安的思維空間。
很奇妙,當他是這片思維空間的主人的時候,周圍的一切好像都很順從他的心意,包括看見他就跑的回夢魚,此時也會親昵地在他身邊環繞。
解方澄沒忍住,伸手點了下這條純白的小魚。
張思泉猛地睜開眼睛。
解方澄這才意識到,自己完全開放自己的思維空間的時候都會那麼不適,顯然,現在自己還踩在仉道安的思維空間內,又在他的思維空間裡逗魚,這行為怕是也會讓他感覺不舒服。
“抱歉。”
張思泉卻搖了搖頭:“我倒是感覺還不賴。”
“啊?”解方澄不太能明白。
張思泉不再解釋什麼,隻是示意他向前看。
麵前,張思泉主理他的思維空間已經初具成效了。
他並沒有去動解方澄的記憶碎片,隻是像一陣看不見的風,輕輕吹散縈繞在解方澄思維空間內的灰蒙蒙的氣體。
當這些灰蒙蒙的氣體被吹散稍許之後,終於,解方澄思維空間的天空的顏色展露出來。
解方澄也是頭一次見到自己思維空間的顏色,那是一片純澈的橙,溫暖、乾淨、和煦。
似乎有光亮從天空中照射進來,將整個空間都照射地明亮了些許。
在彆人的思維空間內做這些事顯然並不容易,“張思泉”神色更加蒼白了一些。
“你的思維空間必須由你自己去塑造,我隻能做到這裡。”
但此時,和煦的光透過層疊的灰色已經照了進來,隻要解方澄不再老接觸那些灰氣,總有一天,這裡會再次恢複如初的。
“時間不早了,我們該醒了。不過……”
張思泉後退一步,解方澄原本有些不明所以,但下一秒,兩人接壤處慢慢斷開,要重新恢複成兩個獨立的思維空間。
隻是這一次,張思泉騰出來的,原本屬於他的思維空間的空地,卻跟隨著解方澄的思維空間離開了。
一大片虛無的毫無落腳點的空間內,此時卻有了一片小小的土地。
“你……”
這樣的行為顯然對張思泉傷害很大,解方澄眼看著他臉色又白了幾個度。
思維空間跟魂魄類似,又不儘相同。
兩者都影響著人的思想的穩定性,不過失去的魂魄是無法自己長出來的,思維空間卻能隨著時間的變化慢慢長回來。
但這種恢複極其緩慢,甚至可能終生都不會恢複。
這種“土地”像是培養皿一樣,閱讀、記憶、思考……一切的思考行為都需要土地當成養分。
解方澄思考過久就會感覺極度疲憊,也是因為他自己的思維空間是沒有堅實的土地的。
這些土地對於張思泉來說似乎並不多,但剝離這些並不容易,目前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
張思泉臉色很蒼白,卻在笑:“有一片土地,總要比一直飄在空中舒服一些。”
解方澄還想說什麼,下一秒現實中,外麵似乎有什麼聲音。
張思泉開口:“走吧,看來有人找來了。”
解方澄還有一堆話想說,但耳畔先傳來熟悉的詹小明的聲音。
“啊啊啊啊!”
張思泉率先睜開眼睛,他站起身,一把拉開房門。
走廊上甲蟲遍布。
五分鐘前,詹小明蹲守在自己的房門前,已經無聊得快要覺得張思泉是在騙他了。
但周意安那種人一看就知道睚眥必報,心眼又小。
張思泉敢坑他的道具,無非就是仗著那小子打不過解方澄,而且他是個玩家。
是個玩家,那就注定他要遵守邊界規則,不可能長距離追擊。
張思泉不行還能坐飛機走人,而且這人看起來聰明的很,詹小明不擔心他。
但解哥呢?都這個時間了,解方澄一直沒露麵,詹小明再大大咧咧都覺出來了,解哥怕不是出事了。
要是周易安真的找來了,不是詹小明狗眼看人低哈,反正他是覺得張思泉八成第一個就跑了,那小子太聰明了。
被他這麼看扁的張思泉或許以前確實沒覺得解方澄有什麼重要的,頂多覺得眼前這位解方澄小朋友跟普通玩家不一樣。
如果有機會的話,確實可以認識一下。
彆的就算了。
畢竟自己並不是“仉道安”,甚至很有可能是“殺死”仉道安的凶手——自己占據了名為“仉道安”的軀體,讓原本這具身體裡的靈魂消失了。
可是現在,張思泉自己也在懷疑。
自己真的不是解方澄認識的那個“仉道安”嗎?
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麼他會覺得這麼多的場景都如此熟悉,就仿佛親身經曆一般。
但如果是的話,他現在沒有身為“仉道安”的記憶,那他還算是仉道安嗎?
隻不過無論是哪種答案,現如今也都不太重要了,反正他的選擇是相同的。
而就在兩人在思維空間內你幫我回憶,我幫你梳理的時候,外麵的詹小明還真的見到了周意安。
……那也不太能稱為“周意安”了。
一步步走過來的人渾身浮腫,但並非是被水泡的。
那是一隻隻寄生在他身體裡的甲蟲,正在不停地掙紮,想要衝破身體的禁製,重見天日。
周意安最終還是殺死了他的“家長”——以變成現在這幅鬼樣子的代價。
他身上幾乎沒有任何一塊肉,全靠蠕動的黑色甲蟲支撐著這具身體,這樣的甲蟲同樣也保護住了他的內臟,這才讓他還能一步步的,循著他的道具留下的味道,穿越大半個城市尋找到他要找的人。
結果到了目的地後,他隻看到了詹小明。
甲蟲飛舞在周意安四周,他的嗓音變得仿佛金屬摩擦。
仔細去聽的話,那是因為在他的聲帶已經毀掉了,如今充當發聲器官的是他喉嚨裡相互摩擦的甲蟲盔甲。
“……那個張思泉呢?”
麵對這樣的周意安,詹小明咬了咬牙。
“他們去逛街了。”
“逛街?”周意安古怪的笑了笑,那似乎是個冷笑,但因為皮下都是蟲子,這個笑容也變得古怪詭異起來,“我……為了達成他所說的‘條件’,變成了現在這種樣子……他們去逛街?”
詹小明沒想到自己一句話就能把麵前的周意安激怒,他趕忙打補丁:“他們逛街也是為了正事,那,那個……不是答應你要幫你辦手續嗎?他們就是辦手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