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勝德說:“孩子啊,你不知道,我當時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我覺得要出事,可我當時太高興了,根本想不到……”
根本想不到,怎麼又是火呢?
他說:“我讓他們開快一些,拚命往前開,可等我到了那裡,什麼都不剩了……什麼都不剩了……”
孔麒有一瞬的謊話,腦海中也閃過了當時的畫麵。
他知道真正的孔麒怕火,但他從沒說過自己為何怕火。
那些調皮的孩子知道他怕火。
他以前不明緣由,小孔麒也不明緣由,現在聽爺爺這麼一說,他才恍然,那時的孔麒太小了,雖不記得了,但是骨子裡卻被烙上了那樣的恐懼。
他一度以為這是天生的。
可這哪是天災,那分明是人禍,兩次都是。
孔勝德說:“孤兒院太偏了,消防隊去的晚,我好不容易到了,他們不讓我進去,那些人跟我說,裡麵沒有活人了。”
他懷揣著希望遠道而來,可命運將這一點希望無情的在他麵前碾碎,他眼前一黑,緊接著便人事不知了。
他被連夜搶救,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卻依然緊閉著眼睛不肯醒來。
直到混沌模糊之中,他聽見助手在他耳邊說:“老板,這裡有個孩子,他手上有三少爺的東西。”
他掙紮著睜開眼睛,看見了那條熟悉的項鏈,那是他小兒子的東西。
病床上那個男孩也是一身的傷,可即便昏迷不醒,他依然緊緊攥著那個鏈子。
孔勝德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以前是忘了很多東西,可當你想起來的時候,馬上就去了醫院。”
“可我不敢啊,孩子……”老人的淚水淌進蒼蒼白發,最後洇濕在枕頭上。
孔麒緊抿著雙唇,幾次張口,可是說不出半個安慰的字。
“那麼多孩子……隻有你還活著,你手裡還有那條項鏈,連年齡的對上了,我隻敢那麼想……你就是我的孫子,你如果不是,我就活不下去了。”
“真的活不下去了……”
那時的他,宛若一個溺水之人,就算是一根已經爛掉的稻草,快要溺死在水裡的人也想伸手拚命抓住它的,潛意識裡,他從沒想過,他不是他的小孫子。
加之後來,這個孩子從昏迷之中醒來,雖然沒有記憶,但是他擔憂的在紙上一遍一遍的寫,爺爺彆傷心。
他還不會說話,他還喜歡彈鋼琴,全都對上了。
他陷於找回小孫子的巨大狂喜之中,隻敢那麼想,隻能那麼想。
他把自己的小孫子帶回家,他英俊聰慧,玩命的學鋼琴,跟他父親一個樣。
老爺子找回自己失蹤多年的寶貝,彆人恭喜都來不及,誰會不長眼的湊上去問一句——你做沒做親子鑒定啊?
激動與喜悅之情再後來相當一段長的時間占據了他的全部心神,但他更擔心孩子的身體,他失憶了,還有那麼多的傷,後來的一段時間,他們都在求醫,他想幫小孫子找回記憶。
但看了很多醫生,孔麒還是沒想起來。
一開始是在潛意識中不想去思考什麼親子鑒定,後來他完全認定了這就是自己的孩子,那就更沒必要去想了。
可小孫子學鋼琴似乎學得很累,總是一副筋疲力儘的模樣。
他心疼孩子,覺得這孩子什麼事都憋在心裡,生怕自己壓力太大,有什麼想不開的。
所以他就對孔麒投注了更多的心思,這一關注,他便震驚的發現,孔麒居然悄悄去看心理醫生了。
這下可把他給嚇壞了,可是他依然不敢貿然提起。
去見過心理醫生的孔麒,慢慢發生了一些變化。
他開始接觸除鋼琴之外的東西,開始做很多以前不會做的事情,他還做了個親子鑒定。
在那之後,無數個深夜,老爺子都在床上輾轉難眠,不管他是不是孔麒,他都早已把這個孩子當成了自己的親孫子,孔麒被他養在身邊這麼久,比誰都貼心。
他想,自己真正的小孫子還是死在火裡了啊,他還是很傷心,但他又舍不下這個孩子。
可他想著……萬一有個像他一樣的瘋老頭,在想自己的孫子呢,他不能這麼自私啊。
他跟小孫子兩個人小心翼翼的互相試探著,誰都沒有勇氣先開口。
孔勝德說:“我以為我這輩子都開不了口了,我實在沒臉開口,是爺爺太自私了。”
可當孔偉堂過來試探的時候,被他敏銳的察覺到了,既然這事已經被孔偉堂知曉,那便是再也瞞不住了,他索性將計就計,將這樁舊事暴露在太陽光之下。
孔麒垂眼看著失神沒了力氣的老人,抬手給他倒水,這才發現,他袖子上的眼淚,除了爺爺的,還有自己的。
他喂爺爺喝了水,然後告訴他:爺爺,您不要這麼自責。
要是他當初沒有失憶,根本就不會再有後來這些事情。
他想,這怪不了誰,都是命運在作祟。
他說:爺爺,其實我是沒人要的孩子,我後來都慢慢想起來了,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一直住在孤兒院裡,如果不是您,我就會被帶去下一個孤兒院,我還是一個沒家的孩子。
老爺子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抹去他臉上的眼淚,跟他說:“你不是沒家的孩子,你有爺爺。”
孔勝德的情緒終於慢慢平靜了下來,孔麒跟他講了很多孤兒院的事情,講了真正的孔麒,老爺子聽得很是感慨,直說是自己命不好,到死都沒機會再見到小孫子了。
孔麒還說了一件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他想給孔麒立個墓碑。
老爺子沉默了很久,說是該這樣,把孩子跟爸爸媽媽葬在一起,讓他們一家三口團聚。
他說:“是我對不住他們一家三口,我這把老骨頭一時半會恐怕不會咽氣,我就不去地下討孩子們的嫌了。”
孔麒說,如果非要這樣追根溯源,那孔燕堂去學鋼琴、去比賽,打敗了那個瘋子,也叫錯麼?
如果沒有那個瘋子,那麼他們馬上就要一家團聚,就不會有後麵的事情。
他不想讓老人一直活在痛苦和自責裡。
老爺子被他安慰著,依然不肯休息,他就像是要在今晚了卻所有憋在心中的事情一樣,又跟孔麒說起今天白天的事情。
孔偉堂的貪心永遠都填不滿,他早將孔氏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竟是連他這個親爹都不放在眼裡了。
老爺子說,他肯定不止與孔國華一個人有勾當,公司的蛀蟲也肯定不止他們這幾個。
孔麒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了孔偉堂挪用公司巨額錢款的事情。
也是失望累積多了,孔勝德這次竟沒有任何波瀾,他隻是用自己沙啞的嗓子問:你找到證據了?
孔麒點了點頭。
孔勝德閉了閉眼,他說:“我隻以為……沒想到他竟做到如此地步……”
他這個大兒子,裝得實在是太好了。
孔勝德看他麵露遲疑,不但沒有出言安慰,反倒說起了陳年往事。
老爺子這一輩子,什麼酸甜苦辣都嘗過了,熬過饑荒,走過動蕩,曆經經濟蓬勃複蘇,見證信息革命。
他憶起當年,告訴孔麒,他當年四處借錢做生意,當然是為了能讓家裡過上好日子,那時候的日子太苦了,家裡沒錢,吃頓白米飯都要等過年。
但當年的生意做起來了,站到更高的位置,他發現,一個人的崛起或許無足輕重,但是像他這樣積極響應號召,積極為國家發展經濟做出貢獻的人,隻要多一點、再多一點,那對整個社會都是好的。
所以他們每一個人都對家庭有責任,對這個社會有責任。
孔氏在他手上的時候,從沒出過偷稅漏稅的問題,孔氏資助過的人和機構數也數不清。
企業的目的當然是為了賺錢,但賺錢是為了養人,可不是搞什麼天王老子土皇帝那一套。
孔偉堂現在句句不離錢,字字都念著他才是真正的孔家人,可是老爺子在意的從來都不是血脈。
孔偉堂這樣,是在把他的心血全都毀了,他不能讓他這樣為所欲為。
老爺子拍著他的胳膊,跟他說:“你不是有證據麼,你去報警,看看他到底倒騰了多少錢,我沒教好他,這是我的錯,但我也不知道還要怎麼管……讓法律來管吧,做錯了事就得受罰。”
“你很好,你之前跟我說的那個小女孩的手術費,撥出來讓孩子去動手術,我希望啊……這個世界上能少些苦命的孩子,能少一點是一點……”
“孩子們受了太多的委屈了……”
他終於撐不住,睡著之前,都反反複複的念叨著這句話。
孔麒一直等老人沉沉睡去,幫他整理了淩亂的被角,這才長呼一口氣,輕手輕腳走出了房間。
如今已是深夜,廊中靜悄悄的,孔麒抬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喬薇薇。
喬薇薇聽見門口的動靜,轉過頭,輕聲問:“爺爺怎麼樣了?”
房間的隔音太好了,站在外麵什麼都聽不見,但見孔麒的眼神裡全是放鬆,她就知道,這是都說開了。
孔麒捏著喬薇薇的手,放鬆的眼底深處還有些悵然若失。
他想,他辜負了孔麒,他還是讓爺爺難過了,不過以後,他們都不會有這樣的難過了。
可他彈不好鋼琴,這樣需要天分的事情,可能還得要好友來生自己去完成。
他記得,小孔麒曾跟他說,他以後也一定能成為很厲害的人,那他就試試看吧,希望他們最後都能成為很厲害的人。
要是還能做朋友,他一定還會好好保護他。
他與爺爺說開了,他本以為他們之間會產生一種疏離。
可許是他們都想念著同一個人,他還是覺得爺爺親切,想管他叫爺爺。
喬薇薇得了孔麒的消息,下樓告訴了孔昕和鄧羽初。
孔昕聽見父親沒事的消息,也鬆了口氣,老管家在旁邊為難的問:“那咱們明天的宴會……”
孔昕又看了一眼樓上的方向,跟管家說:“現在太晚了,就算挨個通知也來不及了。”
孔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明早天一亮就要傳得沸沸揚揚,到時候,就算不是生日宴,也要給外麵一個交代,還是要把人聚起來。
鄧羽初跟喬薇薇說,她已經把林梓月給送回家了,林梓月到家的時候還給她發了消息,讓他們放心。
成傑又悄悄上樓看了一下,說老人家沒有大礙,就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原本該熱熱鬨鬨的孔家宅邸靜悄悄的,但是卻少了一絲落寞,多了一分祥和。
孔麒牽著喬薇薇的手在窗邊看星星,今天的星星比往常多、也更加的亮。
繁星綴滿天空,他覺得最亮的那一顆肯定是他的好朋友,他掛在高高的天空,與四周的同伴們一起閃爍。
等到起風了,把瑩瑩星光吹成火,一顆顆金色的小火苗飄飄蕩蕩,彙向遠方,流成絢麗的銀河。
那些星星就是天地間最自由的靈魂,可以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以亮著自己的光,在浩渺廣博的宇宙間自由高歌。帶著一切美好的祝願,歌聲再回化成風,吹到他的耳邊,告訴他——
我的朋友,我一切安好,我很快樂。
喬薇薇始終站在一旁,見身邊的人看著星星出神。
直到她的脖子酸了,眼睛也酸了,旁邊的人才低頭,問她:困不困?
喬薇薇說困了,她伸手抱住男生的腰,靠在他的懷裡,她今晚要賴在他的懷裡睡覺。
孔麒睡前,給王秘書發了消息,他讓王秘書現在就動手,將手中的證據全都整理好,讓有關部門的人一大早就上門抓人。
孔麒本以為今日的夜晚,他會輾轉難眠,可是抱著心上人,各種複雜的滋味全都隨著沉寂的夜慢慢落地,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反倒是喬薇薇,有些睡不著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亂糟糟的,一會兒想想爺爺,一會兒想想宋淮青,一會兒又想,既然什麼事情都說開了,那麼他還會留在孔家嗎?
她覺得爺爺肯定希望宋淮青留在孔家,那麼,總不能頂著孔麒這個名字繼續生活了,這是曾經的孔家小少爺的名字呀。
她還想,明天孔家要辦宴會呢,這種情況,怎麼辦宴會呀,等所有人都來了,那又是個什麼情況呢?
喬薇薇也不知道自己腦子裡亂糟糟的都是些什麼,天邊出現魚肚白的時候,她才勉強睡著。
她旁邊,已深陷睡夢中的人,再次回到了孤兒院,但這次,他看看自己的雙手,又看看自己踏踏實實踩在地上的雙腳,驚訝的發現,他的身體沒有像往常一樣,一半落在地上,一半如幽靈般飄在空中。
他定了定神,邁出一步,走進熟悉的孤兒院,院中有小孩在玩耍,見他背著書包從學校放學回來,全都圍在他身邊,朝著讓他講故事,讓他教他們念書識字。
孔麒坐在角落的秋千上看著他笑,當他的眼神投過去時,孔麒還開心的揮手。
孔麒拿起自己的寶貝口風琴,吹了一段悠揚的小調,悅耳動聽的音樂飄散在角落,幾個小孩子圍著他跑。
而他則給孩子們輔導功課,又跟忙碌的院長打招呼,幫她一起做飯。
夜深了,大家都睡了,他也閉上眼,腦子裡想著沒做完的數學題,好像要沉沉的睡著。
可是他沒睡著,他又站在那個沒有儘頭的回廊,追著模糊的聲音,開始不停的奔跑。
木質的老舊地板在他的腳下發出“吱嘎吱嘎”的□□聲,他的眼睛望著深夜的儘頭,霧的儘頭,追逐著那個熟悉的聲音。
有個女孩子在叫他,他聽清了。
“宋先生,吃宵夜嗎?”
“宋吵吵,你要死呀!”
“哥哥,給我炸小魚乾吧。”
“宋淮青……”
宋淮青。
他猛然睜開雙眼,從床上驚坐而起。
窗邊沒拉窗簾,初晨的太陽冉冉升起,撒進一室陽光。
光灑在他的臉上,灑在他如墨的眼裡。
他低頭,靜看身旁那張沉靜的睡顏,腦中的聲音還在陣陣回響。
他叫——
宋淮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