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淮青卻蓋住了她的眼睛,他咳著說:“不行,會很難看的。”
喬薇薇覺得宋淮青這個人可太狠心了,明明說話的語氣那麼溫柔,溫柔的像是落地就會碎成一片一樣,可是那種溫柔的語氣卻在說著拒絕她的話。
可她又偏偏恨不起來。
在她的眼中,這不過是萬千世界樹中的一葉,她的生命也不會像普通人一樣脆弱,但在他的認知中,她就算是特彆的,也不過也是普通人,就算是徐道長那樣的人,都會死的,很可能會死在這裡,所以他小心翼翼的、不敢冒一丁點的風險。
宋淮青抱著她,伏在她的耳邊,說:“薇薇,我不會死的,我與你拜了堂、成了親,你是我的夫人,我理應護著你,不讓你受一點苦,就算你願意也不行,我舍不得。”
“平時小懶包一樣的姑娘,連一口藥都要被苦得皺鼻子,若真叫你那麼疼,你還不哭出來?”
喬薇薇咬著唇。
頓了一下,他一聲輕歎,又道:“如果你醒來的時候,真的沒能見到我……”
他沒說下去,因為喬薇薇掉眼淚了。
宋淮青本想說,他已經做好了安排,不會讓她無依無靠,不會讓她餘生再為錢發愁。
可他又覺得這種自作多情的安排對此時的喬薇薇來說自私又卑劣。
喬薇薇流著眼淚說:“可我……就是來救你的呀,我是為你才來的……”
宋淮青的喉結滑動了一下,因為情緒的劇烈震動,藏在袖下的手都抖了起來,他不停的咳嗽著,再次握住了喬薇薇無力垂下的手,很堅定的對她說:“你能出現在這裡,已經是救過我了。”
喬薇薇即便什麼都不做,隻出現在這裡。
這種出現對於他來說,就是神跡。
更何況,他的命線是他這個小夫人給續起來的,這不是在安撫她,這就是事實。
所以他對喬薇薇溫聲哄道:“如果非要讓你受那麼大的委屈、要犧牲掉你才叫救我,那我與劉鳳仙又有什麼區彆?”
他說:“成親那晚,我把你推出去了,那是我最後悔的事情。”
儘管那個時候,他不過初與這個漂亮又特彆的姑娘相識。
儘管在那時候,誰也沒再提這件事情。但如今回想起來,宋淮青還是忍不住的後怕。
喬薇薇的意識已經相當昏沉了,但她還是問道:“如果……如果我一定不會死呢……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宋淮青撫著她鬢側的頭發,仿佛看透了什麼一樣,對她道:“沒有小瞧你,隻是你不必把你有的都給我,你隻要等我就好。”
他不知該如何表達,可隻要她還在這裡,她根本就不必伸手,為了她,他可以披荊斬棘。
就算是爬,也會從那沒人逆轉而回的鬼道裡麵爬回來的。
“你做的已經夠多了……”
多到他在她給予的美好裡麵找回了一點他曾經有過的溫柔,然後他把這些溫柔全都給了她。
這是喬薇薇沉睡過去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宋淮青終於站直了身體,走出了最裡麵的房間。
他對徐道長說:“你可千萬不要掉鏈子。”
徐道長都忍不住的哆嗦,他完全沒聽進宋淮青的話,隻不過一麵麻木的布陣一邊喃喃道:“咱們都要死了……”
他真的沒有把握,將宋淮青拉回來。
畢竟沒人成功過。
就在徐道長這樣神神叨叨的時候,窗外那灰色的天空忽然變得愈發的陰沉,厚重的雲彩聚集到一起,雲彩的後麵有一抹光亮,似乎是淡淡的月亮。
可這大白天的,哪來的月亮呢?
緊接著,那藏在灰蒙蒙背後的紅也像某種爬蟲,慢慢聚集到一起,蓋在那月亮之上,讓這天幕中出現了詭異的陰雨與血月。
宋淮青透過窗子,看見那一抹血紅的月,咳嗽得愈發劇烈了起來。
他很熟悉這樣的場景,如果那一晚來的人不是喬薇薇,而像以往一樣,是其他符合條件的女子,那麼那天晚上的月亮就會變成血紅的顏色,然後他與宋寶生中間連接的通道就會被打開。
徐道長終於被驚得回神,同時,外邊傳來了躁動的聲音,宋淮青捂著嘴的絲絹中幾乎可以看到內臟的碎塊,空氣隱隱扭曲呈,一個長條,無數如絲線般銀白色的東西開始爭先恐後的縷縷外湧。
“砰”的一聲,大門被人從外麵給撞開,劉鳳仙見宋淮青這副模樣,得意的勾起了紅唇。
她的目光從房間中掃過,試圖找到喬薇薇的身影。
她當然也看見了地上的臭道士,可是這道士什麼本事都沒有,他在後院與這繼子往來的這些年,他們謀劃的事情從來都沒發生過意外,所以劉鳳仙從來不將這瘋癲的臭道士放在眼裡,她隻是在找喬薇薇的身影,她需要喬薇薇的血。
此時,宋淮青已經倒地不起,因為宋寶生的身體出現意外,現在虛弱不已,他也就放了心的將自己身體中的所有命氣都推了出去。
依照原本的計劃,至少也要再等一年,宋寶生的身體才能被那些蟄伏的惡鬼損害得虛弱,所以他那句話真不是安慰,他說的沒有錯,喬薇薇已經做得夠多了,這樣的局麵是因為喬薇薇的到來才得來的。
劉鳳仙叫來身後的手下,想要讓他們出闖進去尋找喬蘭蘭,可這時,朗伯也帶著人走進了院子,他對劉鳳仙說:“二夫人,這是大少爺的房間,您不能隨便闖進去。”
劉鳳仙現在誰都不放在眼裡,隻不過朗伯帶來的那些人還是掣肘了她。
劉鳳仙非常生氣,想要大罵宋朗不識好歹。
但是下一秒,當她的目光重新從宋淮青的身上掠過時,卻怔住了。
似乎是看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她的話都愣生生被卡在了喉嚨之中。
朗伯也急急繞過那些礙事的人手,朝宋淮青看去,隻一眼,似乎就有什麼東西直衝他的腦門,讓他一陣天旋地轉,暈了過去、
徐道長發現朗伯撞了鬼,人都暈過去了,無奈罵道:“這老頭,這個時候來多什麼事!”
宋淮青現在這模樣,他又有點招架不住,不敢去看,更何況是普通人呢!
那些被放出來的惡魂可不是鬨著玩的!
劉鳳仙後退一步,不敢置信。
此時,地上的宋淮青一副被抽乾了的模樣,像一具死去的屍體。
但是在他那青白的皮膚之上,無端出現數不清的繚亂線條,那些線條交疊在一起,勾勒出了無數猙獰的鬼臉,它們在那張薄薄的人皮上邊遊走掙紮,並且隨著所有流失的命氣一起,黑色一縷一縷藏在銀白色之中,沿著那扭曲了空氣的無形通道一起,流向另一方。
劉鳳仙向來不屑宋淮青,即便她偷了對方的命,但在以往的每一次中,她牢牢守著的都是自己的孩子。
她才不在乎宋淮青是何種模樣。
這是他們自創的邪術,沒有彆的作參考,所以每一次施術後,宋寶生都會更加的正常,所以劉鳳仙從沒懷疑過他們的計劃出現紕漏。
從沒懷疑過的事情,現在卻讓她腦中產生了一瞬的空白,開始質疑現在的情況是否還在她的掌控之中。
宋淮青的生命力一點一點流失,因為陰冷的鬼氣和瀕死的絕望之感,甚至身體都開始抽搐。
劉鳳仙低頭看著,在那短暫的空白之後,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他身體中究竟是什麼惡心恐怖的東西,她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想要躲開。
那種不乾不淨的惡鬼,不屬於罕見的有修為的厲鬼,也不屬於蒼白乾淨的靈魂,而是那種隻配活在最汙濁的地方、隻配飄零遊蕩、誰看了都要嫌棄的東西。
劉鳳仙努力忍住那股厭惡,她恍恍惚惚又馬上意識到,這些惡魂會吸食人的命氣,所以這些臟東西全都會反灌到宋寶生的身體裡。
那一瞬間,意識到這一點的一刻,劉鳳仙覺得天旋地轉,自己怕是活不了了。
她踉蹌一下,扶著旁邊的門框穩住自己的身體,甚至看不見身後那因為衝天惡鬼煞氣暈倒一片的人。
她抖著嗓子問:“你……你這是在乾什麼?”
宋淮青根本就沒有回答她的力氣,反倒一直在旁邊雙目失神、念念叨叨的落魄道士忽然雙眼重新聚了神,他嘲諷的看了劉鳳仙一眼,然後道:“你這樣厲害,這是什麼,難道你還看不清楚麼,你算計人的時候就該想到,人都是有報應的。”
劉鳳仙快要瘋了,怎麼也不敢相信,她幾乎是咆哮著、破了音:“你們對我的寶兒做了什麼!!!”
這個時候,宋淮青已經筋疲力竭,他躺在地上,隻有力氣轉動眼珠了。
但那純黑色的無神眼珠驅動著一股帶著世間最深重的惡意的眼神,落到她的身上,令他這個人活像是從地獄裡麵爬出來索命的鬼。
他甚至沒有力氣再多說一個字,可是劉鳳仙卻覺得頭皮發麻。
是的,那個老頭子說得沒錯,她看得清這是什麼,所以才覺得頭皮發麻。
這種難尋的惡鬼,一般都是主動鑽進彆人的身體中吸食命氣,是一般人不會輕易去觸碰的東西。
可是宋淮青,這個人,他卻主動孕養了這麼多!!
瘋子!!!
這個不要命的瘋子!!!
徐道長擋到宋淮青的麵前,冷笑道:“你當宋寶生那些吃喝嫖賭都是天生的嗎?”
話畢,他又“哦”了一聲,一副很抱歉的模樣:“或許就是天生的。”
沒準他們不動手,宋寶生也要變成那副沒出息的模樣呢。
聽完他的話,劉鳳仙如五雷轟頂,宋寶生荒唐無度的一幕幕和那所有恨鐵不成鋼、連成熬不到儘頭的日日夜夜的擔憂都化作了痛苦絕望的尖叫。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現在怎麼樣了!
劉鳳仙趾高氣揚、誌得意滿的過來,是要把喬薇薇帶走放血的,結果現在根本不需要了,因為宋淮青要與他們同歸於儘了!
她現在就根本顧不上喬薇薇了,隻知道不要命的往回跑。
宅邸上空下了很久的雨,現在道路很滑。
一向愛美又喜歡乾淨的劉鳳仙在地上摔了好幾下,摔進泥裡,弄得狼狽不堪,依然不管不顧的爬起來往回跑。
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雨幕之中,隻留下一地暈倒不醒的人們。
徐道長將宋淮青拖到他的陣法中央,跪坐在他的麵前,低頭看他,那一縷一縷黑色細絲隨著他的命氣一點一點流走,他伸出自己枯瘦如枝的長指,摁在那一截短的可憐的紅色命線上。
房屋裡,頭頂上,無數陰沉的惡鬼卷挾著他的生命,從那具隻剩空殼的身體中硬生生剝離,宋淮青如玉的麵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凹陷下去,凸出了顴骨與眼窩,似乎下一秒也要隨著那些不舍這一宿體的貪婪惡鬼一起死去。
徐道長這陣法隻是依照手劄中的照葫蘆畫瓢,此時也不敢保證就能成,他在宋淮青眉心一點,然後掐住他的手腕,好像這樣就能留住那抹紅似的。
可手腕處那最後一點紅也慢慢消散而去,又在徹底消失那一刻戛然而止,留下了一個小紅點。
這便是堪堪截住了。
可是,宋淮青依然沒醒。
因為惡魂已經卷走了所有命氣,依照常理,他現在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他的靈魂被拉入異度空間那翻攪著的靈海,在其中沉浮、在沉浮中化作無數碎片,卷進不得超生的惡鬼之道。
那條漆黑的路上,無數魑魅魍魎拖著他下墜,而宋淮青那殘存的意識散落著,聚集不起來,隻能任由其墜落。
他的身體下蔓延大朵大朵的血花,肉身因為靈魂被拖拽的痛苦開始開裂,陰冷的死氣順著裂口灌進筋脈與血肉之間,無處不在的刺骨冰寒像是一把拇指大的鋒利小刀,一刀一刀的挖在他的肉上,淩遲掉他在這個世界最後的痕跡。
“宋淮青啊……宋淮青……你可真是作孽啊,你倒是快點醒過來啊……”
徐道長念念叨叨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冷汗,身為施陣人,他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響。
但是宋淮青好像根本聽不到他的話了,那一小點紅色在他的腕間,像是一小枚紅痣一樣,這點紅隨著他皮膚溫度的冷卻變得愈發的紅。
慢慢的,血花在他的身上破開,暈出更大麵積的紅,他的身體愈發的僵硬。
“騰”的,那雙眼睛陡然睜開,把徐道長結結實實的給嚇了一跳。
還不等他高興一下,他就看見了那死寂的無底黑瞳,那愈發凹陷的眼中,流下了兩行血淚。
那是身體對自身正在經受的痛苦最後一點徒勞的反應。
痛到極致,反而不會叫、不會鬨了。
徐道長那輕鬆了一刻的神色驟然凝滯。
他知道,這眼神越是空蕩,他在那條鬼道中就陷得越深、越是迷失。
他好像真的要死了,還是那種不得輪回與往生的死法。
“滴答——”
“滴答——”
豆大的冷汗從徐道長的臉上滑落。
“宋淮青啊……”老頭子的聲音沙啞顫抖,甚至是有些絕望。
那兩行血淚順著他的兩旁靜靜流下。
徐道長咽下喉頭的腥甜,深吸一口氣,那嘶啞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是要破罐子破摔一樣,咬牙切齒道:“你死吧,你就這麼去死吧,大不了你那剛娶的老婆就是給你嚎一場喪,然後拿著你宋家的萬貫家財去改嫁,找個更好的對象,生個大胖娃娃,人家沒有你的日子過得照樣滋潤!”
“那麼好的姑娘,誰見了會不喜歡她,難道她還非你不可了嗎,你就去死吧,等你咽了這口氣,我就去給她證婚,看著她改嫁!”
“反正你也無法再進那輪回,你們也是有緣無分,你世世不得超生,就隻能眼看著她世世與彆人幸福,我看著也沒什麼不好!!”
徐道長喊得嗓子都破了音,也不知是頂不住這厲害的逆天陣法,還是因為急火攻心,他的喉嚨撕扯出最後一句話,再也沒忍住,吐出了一口血。
徐道長的眼中一片灰敗與頹喪。
可就在他話音落下的下一瞬,地上那漸漸冰涼的身體,突然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
緊接著,宋淮青整個人都開始劇烈的痙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