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玩家們清楚,本該被困在鐵籠中的黑羊此時應該已經出現在牧場附近的草叢裡,被一無所知的牧羊女娜莎撿回家。
得益於娜莎的小心翼翼與蘭斯聰慧的謹慎,雜技團在暗地裡尋找多日之後,隻能放棄了繼續尋找的打算,演出結束便離開了梅裡小鎮。
之後的日常基本和陳枝八眉所描述的一樣,隻是顧洵和齊星一個專注鎮民視角,一個專注黑羊視角,也看見了很多細節。
比如,變成人形的黑羊並不是一開始就什麼都會的,他默默學習著人類社會的行為方式,在給娜莎打造出第一張小床前已經偷偷練習了好久。
比如,蘭斯曾經很為自己當初能力不夠導致留在臉上的痕跡自卑,而娜莎則安慰他,孩子們最喜歡的小醜先生還會專門在臉上畫菱形的彩繪呢,這可是又快樂又能賺錢的好職業。
比如,蘭斯為了送娜莎生日禮物,攢了很久的錢買下了一條綠蕾絲發帶,而娜莎為了送蘭斯生日禮物,偷偷摸摸學著做小醜木偶,但那木偶最終沒有送出去。
比如,在壯漢醉醺醺的闖進地窖之前,曾提前給聞聲趕來的牧場主塞了銅幣。
再比如,在梅裡小鎮的詭異疫病與惡魔之子的傳聞傳開後,當年在梅裡小鎮停留過的雜技團又一次偷偷回到了這裡。
在牧羊女娜莎被瘋狂的鎮民吞沒時,霍奇團長從燃燒的灰燼中,偷走了正在拚儘全力複生的、黑羊的殘骸。
……
副本世界,雜技團。
霍奇團長的辦公室外。
“咕唧、咕唧。”
古怪黏膩的水聲掩藏在辦公室的門後,像是有什麼怪物在張大嘴咀嚼。
將訪客帶到後,馬車夫就離開了,中年女人獨自站在觀眾席長長的過道上,死死盯著後台周圍的地麵,不敢轉身,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往後退去。
【死亡倒計時 45:21:19 / 異化進行時 28%】
一定是幻覺吧,她想,如果不是幻覺,她為什麼會覺得,這本該結實的地麵,看起來像不住呼吸起搏的巨型活肉。
【死亡倒計時 45:21:10 / 異化進行時 29%】
濃烈的甜膩腐臭像渾濁的泥漿一樣將她包裹,她的嗅覺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樣靈敏了?她的視線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矮了?
【死亡倒計時 45:20:46 / 異化進行時 30%】
啊,身體好癢,仿佛有無數的絨毛在她的皮膚下麵扭動,想要鑽出來。
撕裂!撕裂!撕裂眼前的一切!
“嘭!”
中年女人後退的腳步被一根冰涼的手杖壓住了。
單手提著手杖的小醜低下頭,看著眼前已經半身都被灰白色狗毛覆蓋、佝僂著腰的玩家——因為靠近汙染源,她距離異化完成隻有一線之遙,像極了科學怪人實驗室裡的廢棄半成品。
啊呀,真可憐……反正已經救不回來了。
小醜抬起手,幾道發亮的白絲纏繞上中年女人的四肢與頭顱。
於是已經在發狂邊緣的半人半犬的怪物直接卡住,僵在原地,像一隻動作滑稽的提線木偶。
木偶睜著空洞的眼眸,她的腦子還在轉動,但心中已經沒有了恐懼——準確來說,是什麼情緒都感受不到了。
她跟在掌控著提線的主人的身後往前走去。
“吱呀——”
在被推開的辦公室門後,中年女人見到了她的丈夫。
或者說,她一半的丈夫。
在那由紅色經絡和蜂窩樣脂肪構成的肉質地板上,她的丈夫正像一塊即將被消化的肉條一樣嵌在地裡。
他還活著,臉上滿是驚懼扭曲到變形的表情,像求救一樣死死上伸的手裡還抓著兩枚閃閃發亮的金幣。
而在地板和辦公桌的連接處,白白胖胖西裝革履的雜技團團長正惡狠狠地瞪著來人。
“蘭斯——”
他怨毒又恐懼地說道。
“你又想來我這裡偷走什麼?!”
要不是因為眼前這該死的惡魔,他怎麼會從備受追捧的大城市回到這窮困的小鎮?又怎麼會像座肉山一樣困死在這裡?
“彆忘了……”他陰沉沉地說,“你是永遠不能傷害我的。”
是他霍奇買下的黑羊,是他霍奇給了他複生的力量……
即使是惡魔,也要遵循契約!
“你的汙蔑可真令人傷心,我已經拿到最想要的【約定】了。”
蘭斯彎起蜜金色的眼眸,卻示意自己身旁的中年女人上前。
“現在,我隻是來替一位可憐的女士取走她應得的報酬而已。”
是的,她應得的報酬。中年女人愣愣地想。
於是她上前去,在她丈夫恐懼又充滿希冀的眼神下……從他手中,硬生生摳出了那兩枚金幣。
啊,多熟悉的眼神。
她想起來了。
她的小寶在被丟出去之前,也是這樣希冀又絕望地看著她的。
然後,“嘭——”
一團血霧。
……
【叮咚!】
寂靜的夜裡,係統E-616冰冷的提示音響起。
【新人考核副本《微笑羔羊》目前存活玩家:6人】
【再次提醒,副本內死亡為真實世界死亡,副本內收獲將歸玩家本人所有】
【——祝各位新人遊戲愉快】
在這個瞬間,地窖裡正在嘗試補全C級道具小醜木偶的四名玩家紛紛抬起了頭。
死了一名玩家?死的是誰?
是中年夫妻裡的一個,還是一直未曾露麵的第七位玩家?
如果湊不夠六個人,他們購買入場券的任務就完不成了!
難道真的要去偷去搶?
……
與此同時,陸語噥的臉色也不好看。
查看人物書並不是什麼危險行為,四人組聰明一點輪流開啟,今晚應該可以順利度過平安夜。
如果今晚有人要出事,人選除了她之外,大概率是在那對去雜技團的中年夫妻之間。
一開始陸語噥猜測“提取羊油”是一個可以被接取的支線任務,按照新手副本整體不超過30%的死亡率來說,中年夫妻一定不會這麼快就出事。
除非,馬車夫從頭到尾都在撒謊——也就是小醜在撒謊。
羊油並不是能從那些孩童異化成的羊羔身上提取的,甚至……羊油可能也不是羊油,那對夫婦走入了陷阱。
陸語噥伸手拿過放在床頭的油燈,裡麵殘餘的油脂已經遇冷凝固成純白色的油膏,散發的香味淡了些,卻依舊不被黑山羊之觸待見。
她想,小醜為什麼要撒謊呢?
係統E-616說,如果在副本中發現了被舊神之卵寄生而非吞噬的高危NPC,需要第一時間遠離,並及時上報係統。
……但這句話來得太遲了。
陸語噥已經和蘭斯定下了“約定”,在約定完成前,約定雙方無法傷害對方,陸語噥不可能向方舟係統舉報他。
綠蕾絲發帶就如同蘭斯送進她手裡的潘多拉魔盒。
在道具技能的誘惑下,明知可能有危險,陸語噥也一定會選擇使用。
一來,把蘭斯和她綁定在一起,有利於混淆視聽、身份互證,讓其他玩家不再懷疑她,或者讓他們自己腦補出一套合理的解釋。
二來,按照目前的形式,玩家們不一定能湊齊金幣,陸語噥手上也沒有足夠的錢買票,她的NPC專屬支線任務“售票員的職責”可能會失敗。
這個任務失敗會有什麼後果?係統沒有明說。
好一點的情況就是單純沒有獎勵,因為她並沒有把金幣“弄丟”,從字麵意義上解讀,霍奇先生沒有理由讓她抵債;
壞一點的情況就是霍奇先生耍賴,一定要她交100張入場券的錢,到那時候她恐怕就要直接和肉山對上了……那蘭斯必須得出手幫她。
因為,“請您與我一起……拚儘全力為娜莎實現心願吧。”
小娜莎是“娜莎”,她也是“娜莎”。
這是一個明目張膽的文字遊戲。
……
“篤、篤篤。”
娜莎的家門外,傳來了僵硬的敲門聲。
陸語噥的思緒被打斷。
這個點來敲門的肯定不是鎮民,也不可能是那四位玩家。
她心中有所猜測,第三條觸手哼哧哼哧殷勤地去開門,門外屈身站著的卻是本該在雜技團裡的中年女人。
看來死去的玩家是中年男人。
她已經不像個人了,手腕——或者說狗爪上——幽藍色的倒計時被灰白色毛發覆蓋,而異化進度大概能看清已經達到30%。
但她並沒有發狂,繃緊的發亮的白絲束縛著她的行動,朝陸語噥僵硬地伸出爪子。
陸語噥定定地看著那些白絲,把一條觸手伸出去。
等觸手再收回來的時候,牙尖黏糊糊地咬著兩枚金幣。
紅發少女看看金幣,又看看中年女人,搖頭道:“另外幾位異鄉人沒有和你說嗎?六張入場券的打包票價才是2金幣,這樣不能單賣。”
中年女人睜著空洞的眼睛,發出犬吠般的聲音:“不用唔,給我。”
陸語噥皺起眉頭:“你丈夫不是去找羊油了嗎?”
“不……油……不能吃……”
中年女人的身子一點一點低下去。
“吃了就……永遠……留在這裡了。”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走進了灰霧中,身子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臟兮兮的家居服上,一層新鮮的血跡覆蓋了原本暗褐色的血跡。
人血與狗血,一時間竟難以分辨。
……
……
……
“鐺……鐺……”
副本第三天,5月30日。
梅裡小鎮的鐘聲照常敲響,悠遠的鐘聲驚動了在廣場停留的白鴿,它們嘩啦啦地飛遠了。
熬到這個時間,所有玩家除了陸語噥的精神都有點撐不住。
尤其是,死亡倒計時還在一步步逼近,他們的精神壓力越來越大。
他們手上總共也就隻有176枚銅幣,還損失了一名勉強算是隊友的玩家。
除此之外,他們還麵臨著嚴峻的選擇——到底是想辦法找更多的線索?還是去賺那似乎根本賺不夠的錢?
“蘭斯可能就在小醜雜技團裡,不知道是人形還是羊形。”齊星說,“我之前打聽過,這個雜技團就是人物書裡背景板一樣的雜技團,團長依然叫霍奇,但小醜似乎另有其人。”
陳枝這次的意見卻相對保守:“我們已經失去了【押解羔羊】支線的金幣獎勵,如果還賺不到錢,距離能購買入場券的數額也太遠了——起碼得賺到票價的1金幣15銀幣,這樣還有和售票員談判的餘地。”
“彆說1金幣15銀幣……就是15銀幣都懸啊。”八眉喪裡喪氣,“人物書的價值絕對大於1金幣,選擇【解放羔羊】才是通往主線的正確支線。”
顧洵沉思:“如果做出正確的選擇會導致玩家完不成死亡倒計時任務,那這個副本的邏輯就是有問題的……或者,有什麼我們沒有發現的破局方法。”
八眉苦中作樂:“比如在死亡倒計時結束前先讓主線任務進度達到80%直接通關?哈哈哈哈哈哈。”
顧洵:“……”
顧洵:“實在不行就等晚上去鎮民家裡偷吧,成功的概率比你的80%高。”
總之,不管怎麼分析來分析去,玩家們依然窮得叮當響。
在三比一的投票下,四人最終還是決定白天先去雜技團——除了想找線索之外,他們還得去確定一下那對中年夫妻的情況。
此外,不太想和鎮民打交道也是影響選擇的另一個原因。
任何看過人物書的正常人,見到那些鎮民們都是會反胃的!
不過,在前往雜技團的路上,玩家們被一個看起來隻有八九歲的男孩攔了下來。
——八九歲,那必然不是十二年前出生的,他們還能用正常的臉色對待。
那個看起來木訥又老實的孩子抬起僵硬的小臉,像是要對暗號似的,悄聲和他們說:“異鄉人,你們也認識蘭斯哥哥嗎?”
玩家們頓時回憶起當初麵包店老板娘的小女兒也說過類似的話,隻是被老板娘製止了。
陳枝蹲下身來,努力忽視對方僵硬如木偶的表情,一臉溫柔地問:“噓——你怎麼知道我們認識蘭斯?”
男孩指了指齊星腰間掛著的小醜木偶:“這是蘭斯哥哥的小木偶,不過好像和我的不一樣哎。”
他指的是玩家們昨晚嘗試修複但並沒有修複成功的C級道具——地窖小書桌上的那盒顏料並不能在木偶上留下痕跡,可能還是缺少了什麼條件。
【C級特殊道具:小娜莎的小木偶(半成品) x1(由小娜莎親手製作的小木偶,可惜還沒有畫上眼睛,補全油彩後將方可解鎖完整功能)】
他們思來想去,可能隻有“親手製作”這個條件未滿足了,他們想拜托售票員娜莎來補齊顏料,順便也試探一下此“娜莎”是不是彼“娜莎”。
小男孩卻繼續說道:“這個木偶,可以賣給我們嗎?”
陳枝一愣:“你們?”
小男孩左右看看,示意他們跟上。
玩家們遲疑片刻,還是跟著男孩七拐八拐地跑進一個小巷。
小巷裡,男孩喊了一聲,居然有十幾個年齡不大的孩子們,從角角落落裡跑了出來。
“他們手上有不一樣的木偶!”男孩宣布道。
於是所有孩子們熱切的眼神都投了過來。
“這個木偶,可以賣給我們嗎?”
孩子們齊齊問道。
男童和女童的聲音,嚴絲合縫地疊在一起,像是十幾張嘴長在了一張嘴裡。
玩家們幾乎想要拔腿就逃。
但很快,第一個孩子從兜裡掏出了錢幣,亮晶晶的銀色和略微黯淡的銅色。
然後是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第四個孩子……
雖然沒一枚金幣,但那一雙雙小手裡捧著的錢就像救命的信號一樣,直直紮進了玩家的眼裡。
“請把木偶賣給我們吧!”
他們說。
“我們會用羊油報答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