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挑的時候,擠的時候都不覺得疼,隻有水泡鼓起來的皮重新貼到肉上,才有一種火辣辣的疼。
但是據程懷燕說,這樣的話,明天醒來皮就會重新長到肉上,再乾活的時候就沒那麼難受了。雖然之後它還是會被磨破,但是不會起水泡了。
“等長出繭子就好了。”她這樣安慰巫洛陽。
但是,看著眼前這隻白皙乾淨、指尖細細,一看就從未經過勞作的手,程懷燕心裡又忍不住輕輕歎了一口氣。
她不知道這是自己未曾見過的一種美即將被摧毀,她隻是……有點可惜。
挑完了水泡,小喜鵲也進屋來了,程懷燕就收起針線盒,又從櫃子裡拿出一個枕頭。不過她沒有將這個枕頭給巫洛陽,而是換了自己在用的那個給她,又解釋道,“這是我爸媽用過的。”
看這個家就知道,她的父母,當然已經不在了。
巫洛陽不知道該說什麼,有些急促地伸手接過枕頭。
在程懷燕轉身去放自己的枕頭時,巫洛陽眼尖地發現,枕頭下方的位置,竟然放了一把刀!
她先是一驚,但很快就明白過來了。
程懷燕再厲害,也是個年輕女孩。一個年輕的姐姐帶著妹妹生活,難保不會有人打什麼主意,自然要晝夜防範。
其實現在想想,程懷燕難道是生下來就這麼厲害的嗎?不知道她父母去世了多久,但或許,正是因為失去了父母,必須要自己挑起生活的重擔,她才會變成今天的樣子。
因為不夠能乾,在村裡是生活不下去的,何況還要養活一個幼妹。
但是很顯然,程懷燕做得很好,恐怕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她甚至還有餘力送小喜鵲去上學!
巫洛陽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打起精神來。
她隻需要養活自己一個,還有程懷燕幫忙,就連做飯都有小喜鵲,沒道理還過不好。
……
話是這樣說,但是第一天早上,巫洛陽迷迷糊糊地被小喜鵲叫醒時,僅僅隻是翻了個身,就全身酸痛得恨不能癱在床上。
她忍著那股勁爬起來,踩在地上的時候腿都是抖的。
行走,洗漱,吃飯,平時簡簡單單的事,對於此刻的她而言,都是巨大的折磨。
她很懷疑自己這樣,是不是真的還能乾活,但還是扛著鋤頭,跟在程懷燕身後,慢吞吞地往地裡走。
今天仍然還是收土豆。
雖然程懷燕昨晚給她挑了水泡,但今天還是沒有安排她挖土豆。而是讓她將地裡大塊的石頭撿出來,在邊界處壘成一道矮牆。
山地就是這樣,年年都能挖出好多的石塊,不撿出來很不方便。
這樣的活計,以往都是等冬天翻地的時候才做,不過程懷燕安排給巫洛陽,大家也沒什麼意見。因為程懷燕同時也說了,巫洛陽的工作量比不上彆人,不能拿滿工分,就給她算了六個。
巫洛陽感激她的照顧,就更不願意讓人說她徇私,忍著渾身的酸痛,一刻都不敢停下。
等中午小喜鵲送飯來的時候,她腰都直不起來了。
程懷燕支使小喜鵲來給她捶背,又說,“都是這樣的,開頭捱過去,習慣了就好。”
“我知道。”巫洛陽點頭。
彆的知青,或許還在期望著什麼時候政策變了,可以回城,但是巫洛陽不一樣,她是沒有退路的。
在巫洛陽這樣想著的時候,小塘村的另一位知青黃橋,也在想她。
黃橋昨天也是直接被組長黃家學拎到地裡,乾了一下午的活。他是男的,黃家學可沒給他任何照顧,直接讓他挖了一下午的土豆,最後還說他乾得太少,隻記了三個工分。
黃橋有些不滿,但他也沒當著黃家學的麵表現出來。反正他和這些鄉下人不一樣,並不完全靠工分吃飯。
黃家學給他找了一戶人家借住,有單獨的房間和床。但是睡得再好,起來也是渾身酸痛。
雖然家裡的條件不算好,但黃橋是最小的孩子,又是個兒子,在家的時候雖然也幫著乾活,但基本上就是搬搬東西而已,哪裡受過這個?
他本來想請一天假休息,但黃家學說最近正是搶收的時候,等過了這一陣,活少了,工分算得也少,而且也不是人人都能去乾。
等收完了莊稼,交上公糧,就要分糧食了。
他們來得本來就晚,根本乾不了幾天活,要是再請假,能分得的就更少了。
他帶來的糧食,糧票和錢有限,哪裡經得起這麼吃?
就隻能硬著頭皮下地了。
但是黃橋沒有巫洛陽那樣的韌性,更不會覺得磨洋工會對不起組長黃家學,所以乾得十分敷衍,能歇就歇。這樣的態度,黃家學當然也不慣他,居然說今天隻能給他算五個工分!
他覺得自己信錯了人,黃家學也覺得自己挑錯了人。
要是選了那個女娃娃,她是女孩,長得又漂亮,大家都肯照顧一下,乾得少也不會有意見。黃橋呢,一個男的隻能拿五個工分,這已經不是拖後腿,而是丟人了。他都不知道大隊長和村支書問起來要怎麼說。
既然心裡已經放棄黃橋了,他自然不會客氣,索性扣工分,讓組員們知道自己是公正的。
本來組裡確實有人看不慣黃橋,聽到黃家學這麼說,就不吭氣了。
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在村裡算得上是壯勞力。拿十個工分是常事,那種手腳麻利的,一天十一個工分也有。不說男的,很多女人拿的也是十個工分,像燕子那種,拿十一個工分大家也都服氣。
五個工分,就看著城裡來的知青怎麼養活自己吧。
黃橋這種會來事兒的人,哪裡察覺不到其他人態度的變化?本來昨天,他們還隱隱奉承著他這個“城裡人”,追著問上海是什麼樣子的,今天就是另一張臉了。
他現在唯一的安慰,就是巫洛陽肯定比他更慘。
黃橋有心在放工之後去找巫洛陽說說話。相信以她現在的處境,隻要自己稍微給點好處,就能讓她死心塌地。
然而他實在是太累了,回去之後坐下就不想起來,索性放棄了。
現在這種狀態,他也沒那個心思。
他沒有心,村民們卻有。一組的知青是這個樣子,他們自然好奇一組的情況,吃過了晚飯,就在村裡轉了一圈,很快就打聽到了。
人家雖然是個女孩,確實也不會乾地裡的活,但是肯學肯乾,態度就不一樣。
俗話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一組的人聽完巫洛陽的表現,對黃橋更加看不上了。
黃橋第一天就從人們的閒談之中得到了這個消息,頓時如遭雷擊。
他當然不信巫洛陽是靠自己,那必然就是程懷燕照顧她。早知道他也去一組了,組長是個年輕女孩,臉皮薄,肯定不好意思扣分,而且他對自己的長相還是很有自信的,甩這些村裡的土老帽幾條街,隻要略施手段……
然而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不過,這倒是讓黃橋開動起了腦筋。現在去找程懷燕肯定不行,也不方便,但是組裡其他的女孩呢?
鄉下地方,大部分孩子跟程懷燕一樣,上個初小就算了。甚至還有覺得自己不是那塊材料,連初小都畢不了業,直接輟學的。這些孩子,七八歲就跟著下地,十一三歲已經是個能掙工分的勞力,到十七八歲時,已經完全是熟手了,哪怕是女孩也一樣利索。
要是能找人幫自己乾一部分活,他也就能喘口氣了。
……
幾天之後,地裡的土豆都收回來了,巫洛陽身上的酸痛也消退了很多。
她的掌心和指節磨出了繭子,人曬黑了一些,但是看著反而比剛來的時候更精神了。畢竟是還在長身體的年紀,餐餐都能吃飽,儘管勞作很辛苦,身體反而更結實了一些。
不過畢竟沒有多少油水,吃的也不過堪堪足夠消耗,又曬黑了,乍一看竟比之前更瘦了一些。
隻有當她轉過頭來看人的時候,眼底的亮光才讓人覺得,她的狀態很好。
程懷燕收回視線,心情就像是回到了將養了半個月的小鳥送歸的那一天。
它們已經開始學飛了,雖然翅膀仍舊稚嫩,卻注定翱翔藍天。
今天她們的工作是掰玉米。
出門的時候,小喜鵲也跟她們一起。土豆收完了,但是地裡多少會落下一些,像小喜鵲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會拎著籃子去地裡找那些漏網土豆。找到的土豆,可以交給村裡算一些工分,也可以留下做自家的口糧。
巫洛陽本來覺得,那麼多人在地裡乾活,遺漏的土豆應該是少數,然而事實上,小喜鵲的收獲頗為驚人。
“很多人活乾得糙,會漏下很多。”程懷燕跟她解釋。
小喜鵲小聲說,“也有一些人是故意的。”
巫洛陽有些吃驚,“故意的?”
“是啊。”小喜鵲說,“他們把土豆埋起來,在地裡留下記號,到時候讓自家孩子去找,一找一個準。”
巫洛陽恍然。看來不管是在哪裡,都免不了會有這種事。公家的東西,雖說之後會分到戶,但哪比得上自家的?再說了,他們做得隱蔽,隻能說是打擦邊球,就算被發現了,隻要數目不多,說是漏下的也說得過去。
這種事,程懷燕知道,大隊長和村支書未必不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巫洛陽相信,程懷燕不會做這種事。
因為她是拿十一個工分的,而且當組長本來就有補貼,養馬也有,養活兩個人綽綽有餘,用不著這樣。可是,如果窮困潦倒,家裡揭不開鍋了呢?
如果沒有程懷燕,獨自一人在小塘村生活的她,在摸清楚規則之後,恐怕也會加入其中。
第一天再掰玉米的時候,巫洛陽就注意到,很多人確實是會故意放過那種很小的玉米苞。這種苞裡的玉米總共隻有指節長,而且上麵的玉米粒也稀稀拉拉,沒多少分量。
這樣的玉米,收回去也會被單獨挑出來,分糧食的時候也不算它。既然如此,大家就不算是占公家的便宜了。
巫洛陽立刻入鄉隨俗,也跟著忽略它們。
她本來有心記住這些玉米的位置,回去告訴小喜鵲的,奈何她在小塘村,至今連路都認不全,更不要說記彆的,隻能作罷。
收玉米,總體來說是個比挖土豆輕省一些的活計,但是也不好過。因為玉米葉子會割人,尤其是被太陽一曬,再碰到人身上,立刻就能帶起一片紅痕。
尤其是巫洛陽,雖然曬了幾天太陽,但仍然是細皮嫩肉,所受的折磨比旁人更甚。
脖子是重災區。儘管程懷燕替她準備了帶圍脖的草帽,效果也十分一般。
每天回家,巫洛陽都要打上肥皂,用溫水一遍一遍地擦洗。即使如此,也能看出這一片的皮膚和明顯比彆處更紅,而且輕輕一碰就疼。
最後是小喜鵲貢獻出了自己的甘油。
這是程懷燕買給她冬天擦臉擦手的。小孩子皮膚嫩,被冷風一吹就會皸裂,冬天上課時教室裡跟冰窟一樣,手腳也容易生凍瘡或是乾裂,擦一擦油會好很多。
不知道是確實有效還是心理作用,巫洛陽擦了也覺得好多了。
鄉村的生活很辛苦,不過巫洛陽的心態卻越來越平和。有時候,早上梳頭,對著碎了一半的鏡子裡的自己,她會覺得很陌生。
陌生,但沒什麼不好。
至少現在,她終於不用日夜惶惶於那些不知何時會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噩夢。
……
收了玉米之後,因為地裡的水稻還沒有完全成熟,所以他們終於有了幾天的空閒。
說是空閒,其實也閒不起來,男人們要修整農具和房屋,女人們則侍弄家裡的菜地,陸續開始醃製各種鹹菜,為過冬做準備。
程懷燕就更忙了,因為她隻有一個人,所有的活兒都要做。
平時她帶著組員們在地裡乾活,就看得出來比彆人都利索,但巫洛陽也是知道她開始擺弄家裡的這些東西,才發現程懷燕比自己認為的更能乾。
休息的第一天上午,巫洛陽睡到天亮了才起來——雖然每天都睡得很早,但大概是因為身體負荷太大,巫洛陽總覺得睡不夠,都不知道程懷燕和小喜鵲是怎麼天不亮就起床的。平時全靠小喜鵲叫,她才沒錯過時間,今天沒人叫,就直接睡到自然醒。
一睜開眼睛,就聞到了玉米飯的香氣。
其實真說起來,粗糧就是粗糧,玉米磨得再細,口感跟大米白麵也是比不了的。但是小塘村的玉米,有一種城裡買的玉米麵所沒有的香氣,很能引動人的食欲。
巫洛陽穿好衣服出門,就見程懷燕在火爐上架了一個大鐵鍋,正在用一隻大甑子蒸飯。
剛剛的香氣,就是程懷燕揭開甑蓋查看的時候彌漫出來的。
這會兒,她將甑子端下來,直接將蒸好的玉米飯倒在大簸箕裡。回頭看到巫洛陽,就笑著用木勺切了一小塊下來,遞給她,“嘗嘗,這麼吃很香的。”
巫洛陽接過來咬了一口,那原本隻是鼻子享受到的香氣,就彌漫在了口腔裡。
她說,“感覺和平時吃的不太一樣。”
“嗯,這樣蒸出來太乾了,所以才能結塊,放一放就拉嗓子,得加水,然後再蒸一次。”程懷燕說。
她一邊說,一邊用瓢從桶裡舀水,然後一手水瓢一手木勺,一邊澆水一邊將結塊的飯拍散,拌勻,確保水分均勻地滲入其中。連著用了幾瓢水,才把一甑飯拌好。
村裡條件好一些的人家,會在這一步加一些米飯就去,口感會更好一些。
程懷燕將甑子重新放在鍋上,等這上汽。
巫洛陽看她輕輕鬆鬆拎起那隻大甑子,忍不住想到剛來的那天,程懷燕抱著她送到馬背上。
感覺比抱一隻甑子更輕鬆。
她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說,“你的力氣怎麼這麼大?”
程懷燕笑了起來,用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說,“都是練出來的。”
“很厲害。”巫洛陽真心實意地說。
程懷燕搖頭,“巫知青,你是大城市的人,以前應該見過很多厲害的人吧?我這個算什麼。”
“不一樣。”巫洛陽認真地說,“他們有他們的厲害,這不影響我覺得你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