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沉於深海(1 / 2)

顧平生走了過去。

走到中途,電視裡突然發出了一聲極其凶狠的吼叫。

聽到這極其熟悉的聲音,顧平生倏然扭過了頭。

黑色巨獸屹立在荒蕪的大地上,無數他曾經見過的形狀扭曲的怪物如同黑色油脂一樣從地麵滲了出來,張開血盆大口,凶猛地撲過去,試圖咬下黑色巨獸的一塊肉。

而黑色巨獸也絲毫沒有客氣,一尾巴將它們抽得散碎,可能是因為被打擾了睡眠,琥珀般的眼睛裡透出森冷的殺意。

不過放在顧平生眼裡,就是一隻鬨起床氣的貓貓氣到渾身毛炸開,瘋狂揮舞自己的小爪子表示不滿。

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

知道了刑野現在的情況還好,顧平生終於放心,心情也輕鬆了不少。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沙發上的中年人拿起了電視的遙控器。

不知道他按了一個什麼鍵,電視裡突然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黑貓的毛發被淋濕,皺緊了眉頭想要避開,眼皮子卻倏然耷拉了下去,幾乎沒有任何抵抗能力地倒在了地上。

在足夠多的雨水淋在了它身上之後,巨獸的身邊出現了透明的隔離牆,無數的怪物被阻隔在了外麵。

顧平生以為中年人想要讓黑色巨獸好好地休息一下。

可是同一時間門,他又看到了巨獸頭頂醞釀著的猩紅色雷霆。

細小的電光穿梭在厚重的雲層中,逐漸凝結成一道粗壯的雷霆,滲人的紅光映照了半個天幕,恐怖的滅世氣息撲麵而來。

看那蓄勢待發的模樣,似乎下一秒鐘就能打在黑色巨獸的身上!

顧平生意識到了什麼,瞳孔一縮,又是這個時候,他看到中年人抬起了拇指,逐漸移向遙控器中最醒目的紅色按鈕。

心跳在此一刻劇烈得仿佛將要炸裂,顧平生想都沒想撲過去,用儘自己的全力,死死扳住了中年人的拇指。

他瞪大眼睛看著張勳,始終淡然平靜的嗓音出現了明顯的不穩:“你剛才想要乾什麼?”

中年人不答,隻是眉眼柔和地看著他。

大多數的時候,顧平生也用這樣的神情看著他尚且年少的學生。

顧平生心裡一陣陣地生寒,他難以理解中年人的行為,甚至控製不住提高了聲音:“你想要殺了他?!”

中年人不置可否。

他指著電視機裡的畫麵道:“你看到那些濃霧沒有。”

顧平生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抖著指尖看向黑色巨獸。

在黑色巨獸的周圍,縈繞著一些像是濃霧一樣的黑色物質,隨著巨獸胸口的起伏,而自發地被吸入巨獸的身體裡。

中年人給他解惑道:“那些是這世間門的怨氣,刑野以仇怨與不甘的執念成神,結成了特殊的神核,他可以將怨氣吸收之後通過自己的神核轉化成力量,用於修複傷口。”

“大多時候他對你說自己困,想睡覺,其實是神識回到了放逐之地,抓緊時間門給自己養傷。”

中年人情不自禁地笑了一聲:“倔強的小貓。”

顧平生的手不知不覺攥緊,抿了抿唇。

聰明如他,在中年人在“神核”兩個字上下重音時,就知道了問題所在。

他儘量用平靜的聲音詢問:“刑野的神核是不是出了問題?”

中年人:“嗯,已經沒有了。”

“被丟在了什麼地方?”

“沒有丟在什麼地方。”

中年人低聲歎息,屈起手指來隔空點了點電視裡的黑色巨獸,像是無奈地敲了敲它的額頭:“不聽話的小貓自己搞碎掉了。”

“雖然他仍舊可以吸收怨氣治療自己,但沒有神核的轉化,這個過程變得非常緩慢且艱難。”

“他也本該在這個時候陷入長眠,降低自己的損耗,但是這隻貓兒啊。”中年人搖了搖頭道,“太犟了。”

“一旦有在意的東西,就把什麼都拋之腦後,不管不顧了。”

說著,中年人視線微轉,像是羽毛一樣輕輕地落在了顧平生的身上:“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這麼多次給伊甸園找麻煩,伊甸園都沒有派出人手來對付你?”

“因為你很危險嗎?不會,對伊甸園來說,越危險的存在就意味著越強大的能量,你是足以讓他們興奮的研究對象。”

顧平生愣了愣。

他很快地理解了這句話中沉重的意味。

此前他也疑惑過這個問題,現在由中年人特意點出,一切都有了答案。

顧平生的雙手微微緊攥。

黑色巨獸的毛發被雨水弄濕,一縷一縷地耷拉下去,胸口不自然地一起一伏,眼皮不安穩地顫動著,尾巴和爪子時不時地抽搐兩下,渾身帶著難以言說的疲倦。

顧平生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從口中答出:“是他在幫我。”

他盯著中年人問:“刑野付出了什麼?”

麵對顧平生直勾勾的視線,中年人抬手掌住了他的後腦勺,讓他重新看向電視機:“看一看罷。”

雨水流經巨獸龐大的身軀,衝開那些掩藏在毛發之下未曾愈合的傷口。

血水混著雨水,小瀑布似的淌落在地,積成一個個血紅色的小水窪。

顧平生的指尖狠狠一顫。

黑貓團子在陪伴他的時候是不一樣的。

沒有傷口,沒有呼過痛,琥珀般美麗的眼睛懶懶地睨著他,除了撒嬌賣萌就是呼嚕呼嚕睡懶覺。

顧平生霎時感覺到一陣揪心的疼痛,他凝視著中年人問:“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對他下殺手?”

直至此時,顧平生的手都沒有鬆開中年人拿著的電視遙控器。

他是小孩的模樣,身體也像他小時候那樣羸弱無力,卻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硬生生地將遙控器給搶到了手裡。

中年人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掌心,倒是愣了一瞬。

他回望顧平生繃緊的小臉蛋,對方毅然決然的眼神就像是一柄鋒利的刀刃,有著令人生畏的氣勢。

顧平生一字一頓地說道:“難道我們不是同一個人嗎?張叔叔。”

張勳放下手來,溫和的臉上帶著些許感慨。

不知是在感慨顧平生敢於挑破這件事的勇氣,還是感慨些其他的什麼。

他肯定道:“自然是。”

當心裡的猜測得到了證實,說不出是荒謬還是茫然的情緒在顧平生的胸口油然而生。再一眨眼,顧平生憑空出現在了張勳的麵前,坐在他的大腿上,與中年人一同看向電視機。

顧平生一驚,正要掙脫,張勳的手掌在他的後腦勺揉了兩下,權當是安撫。

而後他徐徐說道:“前麵我已經說過了,刑野的神核破碎,這讓他很難將怨氣及時轉化成自己的力量。”

“多餘的怨氣凝聚在他的身體裡,就像是一顆不定時炸/彈,早晚有一天會毀了他自己,也會毀了這眾生。”

聽到這話,顧平生的身體又是一僵,如中年人所預料的不再掙紮。

中年人伸出兩隻手來,溫熱的掌心貼靠在顧平生的耳朵上,在那好似岩漿湧動的脈搏聲中,顧平生聽到了一點不一樣的聲音。

那聲音從黑色巨獸的身體最深處傳來,混合了無數晦澀難辨的怨哭哀嚎,不斷地放大又放大,像是能震穿人的耳膜,令人頭皮發麻。

中年人輕聲說道:“以他的性子,若真有自毀的那一日,他不會讓你為難,必會自己找一處安靜不傷人的地方,悄無聲息地離去。”

“到那時候,你又會如何做?”

顧平生剛想張口,手中的遙控器突然變得滾燙起來。

他朝下一看,看見遙控器散作星星點點的金色光芒,融入了他的身體裡。

接著就是他身下一空,抱著他的中年人也化作了淡淡的金光,儘數歸入他體內。

顧平生的感官突然出現了玄之又玄的變化。

他渾身宛若一片輕盈的雲朵,飄上了旁人難以觸及的高空,垂睫朝著地上一望,便將這大地上所發生的一切儘數收納眼底。

他看到一朵花開了又敗,看到了枝頭結綠複又枯萎,看到了溪流涓涓奔入江海,看到了草長鶯飛歲月流轉。

滄海變作桑田,星圖幾經變幻,無數的生命在時間門的滌蕩下灰飛煙滅,又會有無數的生命在嶄新的黎明時悄然降臨。

縱觀這世事變化,顧平生不受控製地沉迷了進去,眉眼彎彎,不無欣慰地想著:薪火相傳,生命不息,真好。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腔。

那胸腔中本來空蕩蕩的,現在又變得充實起來。

隻是顧平生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伴隨著有力的心跳聲悄然消失。

是什麼呢?

罷了。

底下似乎有人在爭搶為數不多的物資,雙方打得很凶,顧平生輕飄飄地看了一眼,便將視線從那些瀕死痙攣的身體上挪開。

這一路漫長,他看過了相談已久的青梅終於喜結連理,看過了背井離鄉的孩子將雙親擁抱入懷,看過了病人家屬抓著床上再也不能動彈的手哭得撕心裂肺,看過了街坊鄰居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鬨得雞飛狗跳。

世間門百態,有歡喜,有哀愁,他也為此而喜,為此哀愁,但心裡卻始終泛不起多餘的波瀾。

於是,顧平生想起自己似乎創辦了一所叫做光晝中學的學校,又將視線轉去。

看到操場上同學們嬉戲打鬨,顧平生移開視線。

看到司羽臣到訪,和專修機械的老師們談起了遊樂場的防禦係統,似乎有什麼難關沒能攻克,顧平生移開視線。

看到陶軍帶著小樹苗在處理公務,小樹苗沒能站穩,從桌子上摔了下來,顧平生移開視線。

很快便將校園內的一切收納眼底,想到這校園裡發生的大部分都是好事,顧平生為此發自內心地揚了揚嘴角,便再度恢複了無波無瀾。

顧平生不知道他此時的表情,淡然到了近乎冷漠的地步。

他意識不到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