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數了一遍, 數額沒有變化,還是那麼多。
結結實實地告訴她,這是真的。
按下砰砰直跳的心, 許夢雪長長舒了口氣。
有了這個不錯的開頭, 心裡的壓力到底是稍微散了些。也彆著急, 穩紮穩打慢慢來。
總歸會好的。
想起被她放在客廳的報紙,她起身去拿回來, 找到一開始她所關注的地方。
是一個銀行的招標啟示。
這家銀行想要統一定製一批工裝, 在封城進行招標。有想法的, 需在三月15日之前, 寄送樣品。
他們不要設計圖,隻要有成品的,意思很明顯——采購一波現貨服裝, 當作春季工裝。
招標啟示被研讀了三遍, 許夢雪有種“瞌睡來了就有人送枕頭”的感覺。
她正發愁剩下的幾千件白襯衣怎麼賣, 剛好有個機會可以試試。雖說不一定行, 好歹是一個機會, 也是一種可能。
無論如何,她都要試試。
看了眼時間,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賣了大半天的貨,本來挺累的, 數完錢, 頓時渾身充滿乾勁, 索性也不睡了。
找出紙筆,比對著招標啟示,開始寫招標申請。寫完又改了改,還是覺得不太滿意, 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她讀了半天,覺得憑自己也就寫到這兒了。
這時,聽見有開門關門的聲音。
許夢雪披衣服,推開臥室門出來。
剛進門的易霆被一束暖光晃了眼。
他微眯眼睛,適應片刻,驚訝問:“還沒睡?”
許夢雪“嗯”了聲,想到他這麼晚回來,可能也是忙得不可開交,便隨口道:“你晚上吃了嗎?”
這句話吧,放在夫妻之間,再是尋常不過了。
放在許夢雪和易霆身上,倒是不算常見。
以前是易霆基本不回家,現在是兩人基本不說話。
更彆提夫妻之間的互相關切。
易霆甭提多意外了。
身上染的涼意,好像在這句話後,便被消解了。
工作的疲憊也在頃刻間一掃而光。
“沒吃,沒顧上。”易霆心裡很暖,理智卻很清醒,“不吃了吧,這麼晚了,做也不方便,你也累了一天了。”
臥室裡的燈光順著門的縫隙,溜到了客廳。燈光昏黃,並不明亮,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許夢雪披的是件米色羊毛衫,圍攏在身上;她的頭發柔順地搭在肩頭,眉眼舒展。
不知是夜的原因,還是累了一天的緣故,眼底綴著淺淺青色——像是看公主過於美貌而故意添的一筆暗色,不想不減風華,卻有種彆樣的、頹廢的美感。
易霆眸色沉了沉,往前跨了一步。
高大且有壓迫感的身形突地逼近,許夢雪不明所以,下意識往後退一步。
這時,易霆又不動了。
他又稍稍拉開些兩人的距離。
儘管頭頂上方仍被黑色陰影籠罩,卻沒了剛才的攻擊性和壓迫感,許夢雪無形中鬆了口氣。
她現在還真沒這個談感情的精力。
不過嘛……既然搭夥了,暫時不拆夥,沒必要處得像仇人似的。
許夢雪:“既然沒吃,家裡正好有現成的,隨便墊兩口吧。”
借機脫離易霆的控製範圍,許夢雪把今日在飯店打包的吃食拿出來 ,順手摸了摸外麵,“還熱著,正好吃。你要吃嗎?”
有一個人為自己忙碌,這是許久不曾有過的感覺。
雖然剛剛……
易霆收斂心神,坐到了桌邊,接過許夢雪手中的飯盒:“我來吧,你歇著。”
不管他們之間再有怎樣的溝壑,隻要人還在就行。
一切都有機會的。
飯盒裡裝著有蔥花餅、皮蛋瘦肉粥,還有一份肉沫豆腐,都還熱乎著。淡淡的飯香在空氣中彌漫,本來並不覺得如何餓的他,胃好像一下子被打空,變得饑腸轆轆。
“讓你費心了,還專門給我留飯。”
“……”
高大冷硬的男人因一頓家常的盒飯而動容。
黑眸中蘊著些許溫柔,鋒利的眉峰褪去淩厲,變得溫順;堅硬的臉部棱角像是被柔軟撫平,又像是炸毛的小狗被摸了頭,得到了順毛。
他坐在並不明亮寬敞的客廳裡,慢慢嘗飯盒裡的……剩飯,每一口都認真細致,仿佛他吃的不是一頓尋常的夜宵,而是皇帝的滿漢全席。
需要他細細品味的滿漢全席。
許夢雪是有些大條的,然而,易霆變化的如此明顯,她還是感覺到了。
正是如此,她沒好意思說,這是剩飯。
是他們在飯館沒吃完,打包回來——瑤瑤提議的。
瑤瑤提議,要讓爸爸也常常他們吃過的這些飯菜。
許夢雪一向磊落,這會兒被誤會又不好解釋,頗有些心虛:“不費心,不過隨手的事兒。你趕緊吃吧,已經不是很熱乎了。”
“嗯。”
易霆吃飯,許夢雪在旁邊陪坐。
主要她回去,也睡不著,腦袋裡全是招標的事,仔細在過到底哪點不對勁。
她單手托腮,陷入沉思。
身前的羊毛衫隨意搭著,不覺滑落一角,露出白皙如玉的肩頭。她額前有一縷秀發,打著卷兒,透著股隨意慵懶的意味。
明豔的五官被深夜的燈光鍍上一層溫柔的色彩,使得她整個人像是一水溫柔又美麗的綢緞,明明滅滅中,美得不可方物。
易霆一側目、一抬眼,便是看到這樣的許夢雪。
溫柔又美好。
他忍不住想靠近,又怕想剛剛那樣唐突了她。
她好像在發什麼愁,眉心打著結兒,有一種淡淡的愁緒。
“怎麼了?”
“啊?”
易霆突然出聲,打斷許夢雪的思考。
她這才注意到,男人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嗯,在想事情。”
易霆:“有我能幫忙的嗎?”
他不說,許夢雪倒還真沒想起來。一說吧,喚醒了許夢雪久遠的、沉睡的記憶。
她瞬間直起身子,攏號衣服,美眸中放光,比夜裡的星和燈都要亮。
“我記得,咱們上學的時候你是班裡的班長,作文寫得挺好對吧?”
壓低的聲音裡透有恍然的興奮。
易霆有些納悶,卻也是點下頭:“是班長,作文寫得不算挺好吧。”
他的謙虛,就像是一個契機。
塵封的記憶被揭開封條,裡頭全是他們上學時的回憶。
許夢雪不愛看書,喜歡畫點有的沒的。那個時候吧,這種愛好挺奢侈的,她偷偷畫也不敢讓人知道。
有次,她躲在木棉花樹下,望著前麵綠草如茵的草地和在草地上打鬨嬉戲的人。
易霆突然從身後冒出來,問她在乾什麼,嚇得她一個激靈,手一抖,好好的一幅畫瞬間多了一道不該有的筆跡,氣得她都想打人。
可能是被易霆發現了小秘密,兩個人漸漸熟悉起來。在私底下,她對他說話也不客氣,不像在班上那麼端著、穩著。
畢竟嘛,她雖然學習不好,可長得好看,也得維護下自己的形象。
和她的不務正業相比,易霆就是老師喜歡的好學生,作文寫得也好,經常被念給他們聽。
尤記得,老師還鼓勵易霆去投稿來著,他好像寫了、去投了,不知怎地沒有然後了。
後來時代巨變,每個人的命運如一葉扁舟,被卷在時代的洪流中被迫變化。
畢業後,他們都沒有如上學時那般所期許的走入大學,而是一個當了警察,一個去了百貨大樓,很快地結婚、生兒育女。
一晃好多年過去,全不是當年青春的模樣。
心中稍稍傷感了一下,又想到在臥室抽屜裡躺著的一疊疊錢,那些傷感全都散了。
嗐,現在也挺好不是?
沒有百貨大樓的工作經驗,不見得有今天的順利。
生命中的每一份遇見和經曆,在需要的時候,在意識到的時候,才會發現,這是上天早早準備好的財富,隻等這個人有一天走近,親手打開禮物的盒子。
許夢雪正覺著如此。
她抬手,猛地拍他胳膊一下,嗔道:“行了,彆謙虛了。作文寫得不好,能被老師每次當作範文念給大家嗎?”
易霆:“……”
感覺到了,她對自己謙虛的不滿意。
自誇吧,又實在做不到。
這都多少年的事了,想起來恍如隔世。
“我剛好有個忙,你作文寫得好,又在你們那兒待了那麼久,耳濡目染的,應該有什麼經驗,你幫我看看。”
許夢雪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徑自去臥室拿來寫好的招標申請,“總感覺哪裡不對勁。”
易霆已經把打包回來的飯全吃完了,順勢收拾好飯盒,接過許夢雪說的招標申請,認真看起來。
許夢雪手端著臉,耐心等著。
一會兒,易霆:“給我個筆,鉛筆就行。”
拿到筆的易霆,一邊看一邊在紙上寫寫改改。大概又過了二十分鐘吧,易霆收筆,把改好的申請遞到許夢雪跟前。
“你來看看,我這樣改了,也不知道合不合適。”
許夢雪坐過去一點,兩人腦袋挨得很近。
一股清冽的、乾淨的氣息在她鼻尖纏繞,像是遠山樹林的雪鬆,很讓人舒服。
她不自覺放鬆,專心聽易霆講解他改了那些話的原因。
他的聲音醇厚溫潤,不疾不徐,如久釀開封的酒,越品越有味道。
他一下子改變挺多,有些地方改得也很有道理,卻不是強硬地說必須改,或是去嘲笑彆人寫得業餘,而是一點點講解透徹,並告訴她以後遇到這種情況該怎麼樣寫更合適。
兩個人挨得極近,他的聲音落在許夢雪耳邊,伴著溫熱的、潮濕的氣息,酥酥麻麻的,耳根不自覺地起了一層細疙瘩。
如果耳朵能懷孕的話,此刻可能都好幾個月了。
許夢雪抽空揉揉耳朵,忍不住嗔怪:“你離遠點兒。”
再近,她都要心猿意馬。
聞言,易霆講解微頓,稍稍離遠了些。
那股好聞的氣息還在,聲音也依然聽得很舒服,卻沒那麼勾人了。
許夢雪好歹鬆口氣。
這大晚上的。
易霆講得很好,許夢雪也總算知道哪裡不對勁。
這就是有沒有常和筆杆子打交道的區彆了。這種招標申請,還得靠體製內的筆杆子來。
許夢雪頗有些酸:“也不知道你一個警察,怎麼這麼會這種,太沒天理了。”
都是體製內,也有差彆啊。
他又不是靠筆杆子工作。
易霆唇角溢出笑意,眼神透著無可奈何的寵溺:“我一時間倒不知道該慶幸我是會寫,能幫你好,還是啥都不會,幫不了你好,這咋還酸上了?”
許夢雪美眸流轉,眼波蕩漾,瞪他:“我看你是謙虛最好。”
二話不說收起易霆改好的申請,扭身回屋,毫不留情關上門,留一片黑暗給易霆。
借著皎皎月色,望著緊閉的房門,易霆無奈搖了下頭,在黑暗中無聲笑了。
-
第二天。
瑤瑤起來,發現打包回來的飯都被吃光了,驚訝喊:“呀,媽媽我們家有老鼠!”
昨晚睡得晚,許夢雪腦袋還昏昏的,沒咋清醒,光聽見“老鼠”兩個字,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又聽到瑤瑤在外頭喊:“媽媽媽媽,老鼠太厲害了,它偷吃完了飯,還會洗碗!”
“老鼠會洗碗?”
老鼠?!
許夢雪蹭一下從床上彈起來,隨便披了件衣服,腳踩拖鞋,風風火火跑到客廳,火急火燎問:“老鼠在哪兒?咱們家有老鼠?快把你爸叫起來,他應該在家。”
一顆心提起來,她焦灼四望,唯恐下一秒老鼠就從某個犄角旮旯的地方鑽出來。
瑤瑤點頭:“是啊,有老鼠。媽媽你看,昨天我們帶回來的飯都沒有了。”
嗯?
帶回裡的飯沒有了?
許夢雪視線落在瑤瑤手指的位置上,看到空空如也、被洗得乾淨的飯盒,略有些意外。昨天晚上,她走之後,易霆還去洗了飯盒,這人進步還挺大的。
“所以,瑤瑤你沒見到老鼠,看見飯沒有了,才說有老鼠對嗎?”
許夢雪理了下這個順序,便抓住了重點。
“對啊對啊,媽媽真聰明,和瑤瑤一樣聰明。”
許夢雪嘴角抽了抽。
怪她剛太緊張有老鼠,忽略了孩子話裡的重點。
還好還好,她沒表現得特誇張。
沒在孩子麵前哭天搶地的。
“飯不是被老鼠吃了,是被爸爸吃了。你還記得嘛,你專門給爸爸打包回來的,他知道後很開心,就全吃完了。”
她把昨天晚上的事給瑤瑤講了下,略過她讓易霆改稿的事,隻說了吃飯的,以及吃到飯的老父親是如何歡喜小棉襖的貼心。
瑤瑤邊聽,邊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可愛極了。
“所以,家裡沒有小老鼠,有爸爸這隻大老鼠。瑤瑤懂啦!”
剛剛買早點回來、聽見自己是隻大老鼠的易霆:“……”
每一次回家,都是心臟的淬煉。
-
今天,許夢雪按昨天說的,給武英彙錢。去郵局辦好後,她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錢過去還要等一等,便去商店買了兩瓶酒和一兜子吃的,有餅乾、水果、麥乳精啥的,去找夢雲。
“你咋回事,來我家還帶這麼多東西,彆說你是給我的,你是真想氣死我。”
夢雲恰好歇班,許夢雪也不用再去一趟百貨大樓找她。
許夢雪:“你也不給我說話的機會就生氣,那你氣著了真彆怨我。我今兒來,是想托你幫我辦點事。”
夢雲:“讓我幫你辦事,也不用帶東西。咋著,你不乾了這,咱倆就散了,我幫你個忙,還得收你一堆東西才行?”
許夢雪:”行了行了,咋跟炮仗一樣。這又不是給你的,看你想的。你幫我辦事求人,得給人拿東西,我這是給你帶來了。彆說這樣都不行,那我可不敢托你辦事了。沒道理你都舍出臉麵替我求人了,還得搭進去東西。”
夢雲輕哼:“這還差不多,啥事快說,看你興師動眾的。”
許夢雪:“你是不是有個親戚在鐵路局,我是想讓她幫我運點貨……”
把情況跟夢雲講清楚,又補充道,“不用她搬,就是給找個地兒放著,然後跟車運過來,到地方了,我再去取,不讓人家太麻煩。”
夢雲凝眉沉思,過會兒道:“這事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就是全看人家願不願意幫這個忙。”
許夢雪:“那可不,所以我這不是來求你了嘛。咱們夢雲那是倍有麵子的。”
夢雲瞥她:“行了行了,你也彆給我戴高帽了。我還不了解你,你就是知道我和她關係近點兒,不然你指定不來找我。”
許夢雪但笑不語。
夢雲也是雷厲風行的性子,就和許夢雪一塊出門,去找那個親戚。
“把你東西拎上,彆落下。”
剛剛放下一條絲巾和一件襯衣的許夢雪:“剛買的沒落下,我從南方給你帶了點彆的,你等下回來看。”
說著,不由分說地催促夢雲出門。
夢雲隻掃到一角,卻沒看清是啥,再想看一看,已經被拉出門了。
她也被許夢雪嘴裡說的南方吸引了。
“你去了趟南方?”
“嗯。”
“南方啥樣,你給我講講。”
夢雲既然對南方好奇,兩人也不騎車了,推著走,邊走邊說。許夢雪把她在南方看到的風景、吃的美食,以及當地龐大的小販群體、批發市場都講了講。
夢雲聽得都驚了,不可置信:“他們那真有那麼多小販嗎?”
許夢雪點頭:“你看封城過來年,小販是不是更多了?羊城那邊得是咱們這兒的幾十倍,上百倍吧。還有,不光是羊城本地的,還有很多外地人,都在那兒。有像我一樣進貨的,也有是專門跑到那兒做生意的。”
夢雲眼露憧憬:“真想去看看啊。”
她好羨慕許夢雪說乾就乾的性子,也羨慕她能有這樣的果決,好好的工作說賣就賣,自己去闖,看到了不一樣的天地。
看到了夢雲眼裡的落寞和向往,許夢雪沉默了下,到底是說道:“其實我感覺,這個時代在某些角落,正在以我們想不到的樣子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可以說,誰也猜不到之後會是怎樣。我在那裡看到的,所有人都在奔跑,想要去趕上變化的速度。但回到封城,那種迫不及待想變化,那種不顧一切想奔跑的勁頭,似乎又被按下了暫停鍵。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