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英壓低聲音:“你好好問問她, 到底咋回事。”
聲音裡有怒意,更多卻是關心和哽咽。
許夢雪抬眸,偷覷陳桂英。
陳桂英眼圈發紅,怒意未消的臉上藏著的是對大女兒的關心與擔憂, 隻是這些都被她很好地隱藏起來, 讓人第一眼隻看到她發怒。
許夢雪點點頭,表示自己有譜, 讓她放心。
陳桂英還是難受, 眸光落在許夢雨身上, 複又難受地移開, 不忍多看, 仿佛目光多停留一秒, 她可能會控製不住奔湧的情緒。
“你們姐妹關係最好,你好好說說。”
陳桂英臨出門前,再次叮囑, 終是想著搞清楚事情為關鍵, 大踏步離開。
屋裡再次安靜下來。
靜得針落可聞,靜得聽得見夢雪夢雨彼此交錯的呼吸聲。
窗外,是大好春光,陽光明媚, 春風煦暖。
柳條垂青, 迎春綻放, 一切正是欣欣盎然之景。
滿樹滿樹的粉白桃花迎風而動,落英繽紛,拂散一路的花香。
無論是泥濘的小路上,還是寬闊的水泥路上,陽光揮灑金輝, 穿行其中的人兒脫去笨重的大棉襖,換上靚麗舒適的春裝,沿著道路奮力向前,奔跑著、呼喊著、雀躍著……充滿了對生活的朝氣和希望。
許夢雨闔上眼,想象了一下這樣的場景,嘴角流露出淺淺的笑意。
這樣明媚的春光,這樣大好的時代,這樣有希望的生活。
人每天都滿是期待。
期待不一樣。
期待自己可以有變化。
可是,這一切,同她有什麼關係呢?
她就這樣了。
像這明媚的春光中,一個陰暗枯井中埋著的一截枯樹枝,攀岩附壁,卻了無生氣。
沒什麼用了。
“你是覺得,你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認命了?想死是嗎?”
兩個人遙遙相對,一站一坐。
許夢雪一說話,許夢雨的目光方緩慢挪到她身上。
許夢雪:“我說對了,對不對?但是,你舍不得自己的三個孩子,你又不能死。”
許夢雨抬頭,就那麼看著她。
眼底有驚訝,有讚同,也有一閃而逝的痛楚。
許夢雪坐下來,坐在她旁邊,緊緊挨著她。
她伸手,不由分說地拉住許夢雨的手,像小時候無數次那樣,讓姐姐牽手,隻不過這回主動牽手的人變成了她而已。
她突然離得很近,許夢雨略感不自在。
剛才陳桂英一直在屋子裡炸毛,離得最近的也還有一步之遙。
其他人更不必說,嫂子李蕙敏接孩子,兩個人也隔著兩步之遠,一個伸手一個接過去便罷了。
邊上人熱騰騰的氣息蒸烤著她,像一團火焰,而她像被火焰燒灼的乾柴。
除了孩子,許夢雨許久不曾這樣與熱乎乎的人挨得那樣近。
她甚至感覺到對方的呼吸落在自己身上,毛茸茸的,癢癢的,想躲。
她也真躲了,卻被許夢雪一把拽住。
她的手不大不厚,卻很有力,緊緊扣住許夢雨的手腕。
她的手腕那樣細、那樣瘦,幾乎沒有一點肉,就是一張皮抱住骨頭,都硌手了。
許夢雪掩飾住自己的心驚和心痛,逼她與自己對視。
“你不要想跑。如果不弄清楚你的事,爸媽睡不著,我也睡不著,彆看小弟沒心沒肺、大哥悶不吭聲,他們也都不放心。就這麼明白告訴你,你但凡說一句,你受了欺負,我們二話不說,立馬衝過去,彆管能討回多少公道,先把林衛國打一頓。”
許夢雨:“打他有什麼用呢?打他,我就能好過嗎?”
許夢雪:“你心裡不會好受一點嗎?”
許夢雨不看她,看著窗外,又像是透過窗外再看更遠的東西:“會的吧,可是又有什麼用呢?第二天,我還是得睜開眼,還是得呼吸,還是得該乾啥乾啥,沒有任何改變,一如既往。”
被夢雪看穿,許夢雨沒有任何意外。
這些話即使她不說,夢雪也能猜到。
自小長大的姐妹便是如此,對方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或者什麼都不說,也能猜到對方心裡咋想。
陳桂英聽到這些話,在外頭乾著急,忍不住對許援朝發火:“她怎麼能這樣說,怎麼能這樣想?什麼叫沒意思,意思不是人做出來的嗎?她爹媽就值得她多想想嗎?氣死我了!”
許援朝抬手,給她順順後背:“你彆著急。沒聽夢雪說了嘛,她可能就這麼想,但沒這麼做。雖然一方麵肯定是為了孩子,但是另一方麵,難道不是想著你我嘛?”
陳桂英掀起眼皮,乜他:“想著你乾什麼?”
許援朝一愣,反應過來,趕忙改口:“想著你想著你,沒想著我。不管想著誰,她肯定是惦記的,要不然你說,她能受委屈了,往家裡跑嗎?哭就哭了,哭夠了,你看這不也說了嗎?”
陳桂英:“閉嘴吧你,聽聽裡頭說啥。”
-
屋裡。
許夢雪抓住許夢雨的手,不讓她躲開,也不給她抽離的機會。感受到她哀莫大於心死的心情,許夢雪頓了頓,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許夢雨扭頭,詫異看著她,而後道:“彆勸我了,沒用的。”
許夢雪:“不勸你,你就當故事聽聽得了。”
瞅一眼門外,門縫處好像有幾個陰影,剛又聽到外頭清晰可聞的爭執,許夢雪湊到許夢雨身邊,用隻有她們兩個可以聽到的聲音講起了故事。
“有一天,我正常午睡,卻做了個夢。夢裡的一切都很清晰,很像真實發生的一樣,我醒來好長時間,都記得夢裡的那些事,整個揪心得疼。在夢裡,我會死,很快就死了,都沒熬過今年吧,好像八月份?”
她歪歪頭,認真思忖著。
不到八月,是六月份,就是她在書裡離世的時間。
等到她離世,她的兒子、女兒會長歪,會被人嘲笑,會沒有人疼愛,還會成為彆人邀寵的工具人。
他們期待著被愛,最終被以愛為名的糖衣炮彈所傷害。
一個暴躁叛逆,一個陰鬱嚇人,像生活在陰溝裡的蛆蟲,永不見天日,也永遠沒有光明的未來。
許夢雪隻知道,他們會變成這樣,卻沒看到他們最終的結果。
可能都不會太好吧。
上回意外在夢裡得知,她的家人也是下場好淒慘。
她爸媽辛苦大半輩子,臨到頭,卻沒拿到退休金,做了一輩子的技術工,到老了卻隻能撿人的剩菜剩飯糊口,靠撿垃圾維持晚年基本的生活。
許小弟沒正經工作,娶不到媳婦,光棍了好多年,始終一事無成不說,又因為被人坑蹲了局子。
她大哥大嫂……大哥下崗,被人打壓,大嫂也是下崗,兩個人一個孩子生活艱難,見天兒吵架,沒完沒了,整個家沒個家的樣子,日子過得窒息又絕望。
明明他們是這麼鮮活,已走過時代之苦,卻又要被時代再次拋下,當然,這裡也有人為的成分。
最可悲的是,他們就這樣成了書裡襯托女主一家幸福的對照組,他們的每一分淒慘,都有彆人幸福的對比。
許夢雪曾經想,憑什麼呢?
後來她不這樣想了,她隻想,管他呢。
這是書裡他們的命運,可是真實的生活就掌握在他們自己手裡,她不像在書中那樣就是一個提線木偶,劇情寫什麼就是什麼。
他們有機會選,有機會擁有與書中描述截然相反的命運。
她也證實了如此。
所以管他呢,書是書,她是她,不認命,一切皆有可能。
她的聲音很輕柔,娓娓道來,沒有明顯的抑揚頓挫,反而怕人聽見似的,一再壓低聲音。
夢裡的事,她從來沒對人講過,始終壓在心裡。
這次第一次,她講出來。
講出來的瞬間,她覺得,人啊,真的不能什麼都扛。
雖然她能扛得住,可是時間久了,也會覺得壓抑,也會生出幾分難受。
而這些壓抑與難受難保不會隨著時間的日積月累變成倒刺,然後紮進血肉,在不知不覺中讓自己渾身痛得鮮血淋漓。
因為她是在說出來的這刻,方才感受到人心生倒刺的可能,也才體會到將這些一吐乾淨的暢快淋漓。
就像是心上貼了一個創可貼,明知道這是在治療傷口,然而被創可貼貼的那塊地方始終潛藏在創可貼底下,感受不到空氣,失去了自我呼吸的能力。
當創可貼撕下的瞬間,湧入毛孔的空氣無不是在說:這才是該有的狀態。
午後的日光灑進屋子,驅散屋裡的陰冷與黑暗。
她們坐在黑暗的床沿,向著光。
許夢雪:“就像這樣。”
她抬起握住許夢雨手的那隻手,兩隻手一起指向了屋子的光亮處。
許夢雨:”所以,你信這個夢?“
有光的地方,那裡的空氣都輕柔許多,氣息也更自在。光塵在空氣中跳躍飛舞,在熾熱的金色打造的夢幻舞台上儘情表演。
許夢雪望著光束,說:”說信也不信吧,說不信也信吧。隻是夢中醒來,想到那裡的一切就好嚇人。就和你一樣,舍不得孩子,後來也舍不得家人,希望他們都好好的不是嗎?倒不是怕自己死不死的,人早晚會死,隻是希望他們都能好好的,有自己的人生,可以做自己的選擇。”
許夢雨:“我哪裡還有的選。”
許夢雪轉頭,看向她,一字一頓道:“每個人都有的選,全看自己怎麼選罷了。就像你現在,你選擇半死不活,你是活著了,我說句實話吧,跟死了沒區彆。那你所謂的為了孩子活著,其實沒什麼意義。”
這話非常狠,許夢雨也忍不住扭頭看過去。
許夢雪:“我說得有錯嗎?還記得我剛才的夢啊,我是死了,易霆可沒死。但孩子變成了那個鬼樣子,你覺得他活著跟死了有什麼分彆?甚至,他也許不活著,有些苦孩子都不必受。”
許夢雨苦笑:“你倒是還跟以前一樣,啥都敢說。”
“嗯哼。”許夢雪不置可否,“你就說,我說的是不是事實吧?但凡他有點用,我都不必做這麼糟心的夢。”
許夢雨一噎,卻也沒反駁。
許夢雪繼續道:“其實是一個道理。我知道你怎麼想,你不僅想打林衛國一頓,你恨不得把屎盆子扣他頭上。當年你可比我潑辣,我才算什麼,你才是咱們大院名副其實的小辣椒。
“然後結婚之後相夫教子,壓抑著自己的本性,湊活他的喜好,聽從他母親的安排,你早就受夠了。可是你每天都在勸自己,誰不是這樣過的呢?誰又不是這樣的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