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人皆是看著許夢雨。
察覺到眾人視線的她暫時頓住了哭, 迷蒙的淚眼使得她看人都有點模糊。
她張張嘴,想到衝動時恨不得一走了之的決定, 想到清醒後要不勸自己忍忍的無奈,一時間很難說出她到底想要怎麼樣。
日子沒法兒過了。
這是她最真實的想法。
忍嗎?
倒也不是不能。
但一想到林家他們的密謀,一想到枕邊人表麵一副樣子背地一副樣子,一方麵會害怕、擔憂,另一方麵便又想作嘔、惡心。
跟他回去嗎?
像他說的,不會再讓她受委屈,不會再打她,不會再如何如何……也許吧,他會做到一部分吧,也許不過說說。
可是,他到底是孩子父親。
前路迷茫, 像被迷霧遮擋,看不清前路。
至於離婚,她不是沒在絕望得不得了的時候想過。
離婚於她而言, 似乎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不用在被婆婆熬著,非要生出兒子才罷休;也不用時刻在家裡就擔心女兒和自己被害;也不用再去麵對雙麵枕邊人。
這也太好了。
想想她都筋骨疏鬆的感覺。
然而, 離婚之後呢?她沒有工作, 如果爭取來三個女兒,她又怎麼養活她們?讓她們跟著自己有上頓沒下頓?
最最關鍵的是,沒有人離婚。
就算再過不下去了, 也沒人輕易去離婚。
人對離婚的女人諸多苛刻,充滿惡意;對離婚女人帶的孩子,也是惡意比善意多。
她本是為逃離火坑,怎願自己的孩子由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
其他人都沒說話, 靜靜等著許夢雨,等待她做決定。沒有人會去替她做這個決定,因為日子是她自己的,無論酸甜苦辣,都是她自己選擇要承受的。
而他們能做的,便是在像她這樣奔回家的時候,做她最有力的支撐,讓她做出她想做的決定,而不用去權衡利弊,不用去考慮其他的流言蜚語。
視線落在身上的壓力,許夢雨感受到了。
那一道道目光背後的關心與心疼,她也體會到了。
這就是親人,至親的人。
在她需要的時候,永遠毫不猶豫地站在她這一邊。
咽下翻湧上來的感動,許夢雨不敢抬眼,道:“我想出去問問他。”
他,指的是林衛國。
陳桂英臉色崩得很緊,算不上多失望。許援朝歎口氣,抽口旱煙道:“你想去就去吧,問清楚了也好。”
許夢雪:“姐,我陪你去吧。”
許夢雨本想拒絕,但對上那麼多份關心,終是說了聲“好”。
許夢雪扶許夢雨出去,在出去的路上,許夢雪道:“姐,無論你最終的決定是什麼,我和爸媽大哥小弟都希望你過得好,而不是委屈自己,真的。你也不用考慮這麼多,咱們家的陳桂英女士沒那樣老古板。”
不像她當初說離婚,陳桂英女士看易霆哪哪兒都好,連不回家也是為國爭光,鏟奸除惡,更沒什麼可置度的地方。
她的離婚,在她媽眼裡就是瞎胡鬨,瞎折騰,說不出個所以然。
但是她感覺到,她姐夢雨這次的不一樣。
陳桂英女士待女婿一向比待兒子還親切,但凡女婿來了,那是肯定要把家裡的好東西都拿出來給對方的。
這次林衛國做得明顯太過分了,說是踩了她媽的底線也不為過。看他來了這麼久,陳桂英女士都沒出門去瞧瞧的打算,聽見他在外頭跟狼嚎似的,嫌惡皺眉頭,一副隻想再教訓教訓的模樣。
許夢雪就知道,其實陳桂英女士對這件婚事已經有了自己的決斷,端看她姐如何選擇。
她也感覺出,她姐對這個事的心死如灰,或者說,彆看林衛國在外頭說了好些這樣那樣的漂亮話,她知道,她姐是沒信的。
但是有些決定很難,有些心結也需要自己親手去打開。
許夢雪願意陪她去,站在她身邊,成為她的依靠。
-
林衛國在外頭喊得口乾舌燥,喊得周圍鄰居都出來看熱鬨,指指點點,喊得自己都沒底兒起來,心生許多不確定——不確定夢雨是否真的在、真的在了是否真的聽見,以及是否會真的出來。
就在他無望之時,差點要自我放棄,他麵前的門動了。
開了,又關,走出兩個人。
兩個人在旁邊,他的目光最先被一道靚麗奪目的倩影吸引。
林衛國眼底閃過一抹驚豔。
他記得小姨子長得美貌如花,但如今也要三十了,再想想三十歲的女人,個個人老珠黃,都是黃臉婆,再漂亮的也沒了精氣神,哪會兒還像十八一樣,是朵嬌花。他曾經看著許夢雨思忖,小姨子現在可能也不錯,但花就不必了,肯定被摧殘得不像樣子。
然而,不過是三個月而已,眼前的人更加出類拔萃,光彩照人。
她好時髦,穿的是最時興的衣服,藍白波點襯衣像天晴,襯得皮膚白皙;波浪卷發散在後麵,如漫漫而生的海藻,濃密烏亮;還有腿上的淺藍色牛仔褲,露出纖細玲瓏的腳踝,襯得雙腿筆直、身材窈窕。
明豔的五官在春光下明媚大氣,杏眼紅唇翹鼻,無一不昭示著對人的吸引力。
她不像是三十歲被摧殘的女人,也不是十八歲那種懵懂無知的單純,就像是經過春雨滋潤的春花,懶洋洋地伸展枝芽,而後綻放。
新鮮又美好。
她還像酒。
有種釀酒開封後的醇厚,流瀉著濃鬱酒香,越品越有滋味。
“夢……雪?”
林衛國驚訝喊道。
而後,他才看到她身邊站著的人,正是他一心想見的許夢雨。
林衛國臉上閃過一絲絲尷尬,轉而恢複如常。至於他心底的那點比較和失望,也被他很好地遮掩下去。
記得當初,她們倆可是許家的兩朵嬌花,每一個都漂亮得不得了。甚至,在他眼裡,當初的夢雨比夢雪還要漂亮幾分。
可是現在……
站在夢雪旁邊的夢雨,完全成了慘淡的對照組。彆人看不到就算了,看到了也隻會感慨,有的人一直漂亮,有的人卻變醜了。
至於為什麼以前漂亮現在又不漂亮的原因,林衛國是一點點都不會往自己身上想的。
要真說了,他肯定還會冤枉地喊一句:難道是他攔著讓人不漂亮了嗎?
許夢雨從出來到現在,一直看著林衛國,自然看到他先看到了夢雨,看到了他眼底的驚豔,一顆心像泡了苦膽一樣。
何止是他,她在看到夢雪的那刻,她也生出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忍不住在心底質問自己:這些年她到底都在乾什麼,把自己搞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不用照鏡子,她就知道,夢雪有多靚麗,她就有多慘淡。
而這都是她自己選的。
她把日子過成了這樣,把自己折騰成眼前這副不人不鬼的惡心模樣。
她想改變了。
又不知能不能跨越心裡最後的那道坎兒。
剛出來之前,夢雪跟她說的話,她都記在心裡,也明白。
她甚至回頭看了眼她媽,看到對方彆扭地彆過臉,眼底透著無聲的擔憂,卻沒去反駁夢雪的話,她便明白,也許有的事不是不行,雖然很難。
許夢雪和許夢雨都不說話,林衛國好不容易等到人出來,哪兒再錯過這種大好機會,苦苦哀求,企求夢雨跟他回家,並把剛喊的話又複述了一遍。
許夢雨並不打斷,安靜聽著。等到他說完了,不再吭聲,許夢雨:“你說完了對吧?”
林衛國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心裡突突,嘴上打磕絆道:“說……說完了。”
許夢雨:“你說完了,該我問了。你剛說,不會讓我受委屈,怎麼打算不讓我受委屈?”
林衛國此刻還是起不來,他還趴在地上,而許夢雨站在他的正前方,很有一種他想對方跪謝、俯首稱臣的感覺。
這多多少少令林衛國心裡感到彆扭和不爽。
但他正是低頭求人的時候,並不好表現出自己的不滿,也不好去抗議什麼,就算心裡有再多的情緒,也得暫時先壓下來。
壓下情緒的林衛國仰頭答道:“就是對你啊,我肯定會對你非常非常好,這樣你就不會覺得受委屈了。”
許夢雨:“什麼樣是非常好?怎麼算對我非常好?”
“這……”林衛國不過隨口說的,哪裡知道怎麼樣算非常好,便說,“我以後下工了,回到家會掃地乾活,不讓你動手;以後尿桶啥的,也都是我倒吧?”
吧,是個揚聲,一個問句。
想想一股尿騷氣,林衛國皺眉頭,臉苦得像個苦瓜,好像他這樣說,像是做了多大犧牲一樣。
許夢雨:“就是這樣?”
林衛國聽出她的不滿意,試探問:“那我再想想?”
許夢雨卻是不想再聽他在那兒瞎糊弄了,轉而說道:“如果我說,一天三頓喝那種烏漆麻黑的中藥,讓我覺得受委屈,你會做主讓我不喝嗎?”
林衛國以為她要說出多為難的事,鬆口氣回:“嗐,你不想喝就不喝了唄。”
還省錢哪。
許夢雨:“如果你媽非要我喝,我不喝不肯罷休呢?”
林衛國搖頭:“那不會,她又不可能拿碗往你嘴裡灌,對不對?”
許夢雨說不上來心裡什麼感覺,隻覺得事有些失望的。
她也不想再和他辯解,到底有多少次,是她婆婆拿中藥硬往她嘴裡灌的。
後來見灌藥這個事她掙紮反抗得太激烈,反而導致好好的中藥浪費不少,她婆婆便又拿小孩子威脅她:她不喝,便不讓小孩吃飯。
她屈服了。
許夢雨又問:“這個我們不說了。”
她不說,許小弟卻不願放過,氣咻咻地把剛才許夢雨講過的她婆婆的事跟林衛國講一通,講她姐喝中藥、喝符水、喝香灰,不喝就打孩子、不讓孩子吃飯的事。
林衛國驚訝,遲疑道:“這些,夢雨你從來沒跟我說過啊,如果我知道的話,我肯定不會……”
許夢雨本不想和他多說,也不想和他辯解計較,奈何許小弟說了,她也就看看這個男人的反應,誰知道,他是這樣沒擔當,否認得一乾二淨,還把鍋甩在她頭上。
許夢雨睜開眼,俯首,眸光直射林衛國:“你肯定不會什麼?不會讓我喝?你做得到嗎?”
她嘴角掀起一道譏諷的弧度,“那我現在說了,你覺得你能做到嗎?如果你媽非要呢,你又怎麼做?”
林衛國一時遲疑,喃喃道:“媽應該是沒什麼壞心眼,她這麼多肯定有她的理由,實在不行,我們和她好好說,媽她最明事理了,應該會同意的。”
許夢雨像聽了一個大笑話似的,恨不得仰天大笑。
她婆婆明事理,那和她作對的,都是不明事理的唄?
許夢雨覺得自己已經快喪失和這個男人對話的興趣了,他說的每一句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他說的每一句都把自己說得那樣無辜,撇清得一乾二淨,他說的每一句也都令她作嘔惡心。
許夢雨冷聲:“我再問你最後一句,如果我說,讓我非得生出一個兒子,不生兒子不罷休,我覺得很受委屈,我不想再生了,你怎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