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 大家多對知識敬畏,也對文化人敬畏。
會寫字和不會寫字,是一個概念;
會寫字和會把自己寫的字變成鉛字, 那又是一個概念。
大嫂李慧敏突如其來的轉變態度, 熱情洋溢,自然不乏這個原因。
小煦彆看年齡小,已然成為家中文化人的食物鏈頂端,其他人皆不可比。
甭看陳桂英再厲害,她手裡摩挲雜誌, 指腹在小煦名字上滑來滑去,心中自然也升騰起一種驕傲和敬畏吧。
這是上了雜誌啊。
真的不一樣啊。
臨走的時候, 他們又把小煦從頭到腳誇了一遍, 又再三問過小煦這個雜誌在哪裡有賣,他們要多買幾期放在家裡, 以後誰要是來家裡,自然要拿給彆人看的。
“看,這是我家的外孫,不到八歲, 都發表文章了。你家沒有吧?”
“你們看看這是他的寫文,是不是老好了?難怪能發表了,是吧哈哈哈?”
……
這樣類似的話, 他們已經在腦中打好初稿,隻等買回雜誌、有人上門, 便可實施這一計劃。
後來才發現, 到底是低估了老一輩對文化人的羨慕之情。
就像許援朝這樣悶不吭聲的,買回雜誌之後,他揣在兜裡, 遇到工友聊天,他不插嘴,就默默拿出這本被他折得不像樣子的雜誌。
等人問他怎麼回事,再狀似不經意打開,翻開,讓人家看:“你們看,這個好像是我外孫的名,他說他發表了,我眼花看不清。”
人家問他:“你外孫叫什麼名兒?”
許援朝:“易煦,容易的易,煦是下頭有四個點的煦。”
彆人驚喜拍大腿:“哎呦,可不就是嘛,你家外孫上雜誌了”
許援朝露出憨厚老實的笑,抽著旱煙,摸著下巴,先回一句“是嗎”,再慢悠悠來一句“嗐,也就那樣,這孩子爭氣。”
一開始大家隻當他謙虛,後來這一幕發生得實在太多了,工友和鄰居們才明白過來怎麼回事,頓時不很想搭理他了。
可惜家中小輩們不爭氣,沒有能炫耀回去的,不然指定呲他一臉。
許援朝看熟人這一招不管用了,於是便看見不熟的人也想辦法來這一招。再不熟吧,其實也是這一條街或者隔壁那條街的,又或是隔壁廠子裡,甚至連帶著許大哥的工友都被炫了一臉。
有人向陳桂英告這個事,陳桂英回他:“哎,你家有,你也說回去,看他還炫不炫,美得他!”
告狀的人:“……”登時啞火。
就是家裡沒有,炫不回去,心裡多少有點不舒服,沒有彆的辦法才來告狀,結果就這???
當著外人的麵,陳桂英自然向著許援朝。
當著許夢雪的麵,她可是把許援朝好好笑話一通:“你看你爸這沒出息樣,小煦才發表一篇文章,他都這個勁兒,那往後見天兒地發表文章,說不定還寫書呢,你說他不得像村裡老大爺,天天蹲村頭廁所,跟人嘮啊!”
許夢雪:“……倒也不必蹲廁所嘮吧?”
陳桂英眼一橫:“他不蹲廁所占著坑,你覺得人家有那個心情聽他嘮?”
許夢雪:“……”
陳桂英:“因為你爸,小煦在咱們大院和那條街都老有名了,就等著見見文曲星了。”
許夢雪想想小煦那個性子,不由想笑。
如果他知道自己在姥姥家那麼受歡迎,還有那麼多人想見他,他估計恨不能連夜裹包袱跑路了。想想他小小的樣子,背著小包覆逃跑的樣子,忍不住想發笑。
瞧見她憋笑,陳桂英自然不滿意:“怎麼,我說得哪裡不對了?”
許夢雪:“很對,很對,我舉雙手讚成。”
陳桂英正想說“瞅瞅你那個敷衍的樣子”,許夢雪看了眼時間,便說時間到了,得去火車站接人。
因為一些原因吧,英子比計劃的晚到了兩天。
她和貨一起過來,一路有鐘素華照顧,應該還好。
許夢雪叫上曾書年,又在路口同許小弟和他兩個兄弟會和,他們騎上三輪車,許夢雪、曾書年騎自行車,一起往火車站去。
他們快到火車站的時候,便聽到汽笛聲響起來了。
許小弟蹬三輪的腳更加賣力,說道:“我先快點去,英子這就到了,彆讓她等咱們,人生地不熟的。”
許夢雪點點頭,便看到許小弟像一陣風一樣艘一下衝出去。
曾書年見狀,也緊隨其後。
老板就在身後看著,總不能表現得比兄弟單位差吧?
許小弟、曾書年四個人輕車熟路,早就知道這趟從羊城發來的車會在哪兒停,他們又在哪兒接貨等人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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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坐了兩天車,雖然車上有吃有喝,也有人照顧,但還是免不了緊張的。
到底是頭回出這麼遠的門,還是和吳昊哥置氣,剛開始稍有些賭氣又暢快的成分在裡頭,隨著火車越走越遠離羊城也越來越遠,賭氣和暢快的成分逐漸消散,隨之而來的是自我懷疑,懷疑這樣是不是太任性了?會不會給夢雪姐添麻煩?
各種各樣的問題紛至遝來,席卷她的大腦。
她差點半路下車,返回羊城。
還是想到如果這樣回去,她沒按時間到,夢雪姐肯定會擔心的。
好在終於到了,她剛一走出車門,便看見一個人朝她招手,並快步跑過來。
“英子,你來了。我和我姐來接你。”
武英認出來,這是夢雪姐的弟弟,許振華。
武英背著手,和他打招呼:“振華,好久不見。”
她穿著一件很輕薄的雪紡長袖,表麵鎮定,手卻在後麵微微收緊。
皮膚表麵已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幸而有衣服遮擋,沒人能看得見。
武英努力克製,儘量不表現出她被瑟瑟發抖的模樣。
許小弟撓撓頭,憨笑:“是啊,好長時間沒見了,幸虧你來玩了。這回你來玩,我帶你好好逛逛。”
武英點頭。
兩個人沒話說了,許小弟左右看了看,又問:“英子,你穿這麼少,冷不?來,你先披著我的外套,封城這兩天晝夜溫差可大了,彆再凍著。”
許小弟不由分說脫下自己的外套,給武英披上。
武英想拒絕都沒來得及,隻覺得一股拒絕不了的熱氣把自己包裹著,瞬間將剛才感受到的寒冷擋在外麵。
她沒來過封城,不知道這邊氣溫比羊城低那些。
最近在羊城都穿裙子半袖,夏天的衣服了,她聽夢雪姐囑咐她加衣服,想想覺得穿上長袖應該夠了,沒想到南北方的差異巨大,凍得她不行。
這會兒,許小弟的外套便凸顯出作用。
厚實保暖的皮夾克有淡淡洗衣粉的味兒,還很熱乎乾淨,不像昊哥身上總是一股煙味兒,倒還挺好聞的。
武英頗有點不好意思,這還是她除了昊哥和哥哥的衣服之外,第一次穿男性的衣服。
許小弟:“你穿著吧,咱們誰跟誰。你不穿,我姐等下見了,又得罵我。”
武英想想那個場景,抿嘴笑:“那好吧,我先穿著,謝謝你。”
許夢雪這時候過來了,一眼看見武英身上許小弟的外套,笑問:“這是穿少了吧?”
武英挺不好意思:“是,虧夢雪姐你還專門跟我說讓我加衣服,我就穿那麼一件來了,火車上還能受得住,誰知道一下火車這麼冷,幸好有振華的衣服。”
許夢雪點點頭:“晝夜溫差大,所以衣服還是得多穿點。在封城,春捂秋凍絕對是有道理的。”
許夢雪帶武英往外走,回頭囑咐許小弟和曾書年裝貨盤貨,她和武英先離開。
她順便見了一下鐘素華,武英特感謝對方在火車上對她的照顧。
鐘素華不親近也不冷淡,隻說:“這是許同誌找我幫忙的,舉手之勞罷了。”
許夢雪也對她表達了感謝。
簡單寒暄幾句,許夢雪看出鐘素華不願多聊,便和她說了下許小弟他們去接貨,鐘素華點點頭,遂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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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小弟的兄弟們等許夢雪和武英一走,一邊和許小弟搬貨,一邊朝他擠眉弄眼。
許小弟脫掉外套,正有點冷,忙著乾活,好出一身汗暖和暖和,看見他們擠眉弄眼的,不禁道:“這是乾啥呢,抽筋了,趕緊乾活,彆廢話!”
兄弟一搬東西湊到他身邊,問:“振華哥,你說說你和剛那妹子啥關係,你咋恁殷勤了?”
許小弟瞪眼:“咋恁殷勤了,你說的這是啥話?”
兄弟一嘿嘿笑道:“你咋殷勤你還問我,咱兄弟們可都看見了,你二話不說把外套給人家穿,這不叫殷勤叫啥?”
許小弟無語看天,說道:“這叫幫助他人,手有餘香。她是我姐朋友,之前我們去羊城還挺照顧我的,人家來這兒,咱們的地盤,冷了,不趕緊給人件衣服,還叫人凍著?你說像話嗎?”
兄弟一:“不,不太像話。”
接完話,他發現自己好像被帶偏了,不甘心把話題帶回去,“小弟,你說你真沒獻殷勤?”
許小弟:“好好乾活吧,好嗎?我看你是吃太飽了。”
邊說著,邊朝那人屁股後蹬了一腳。
兄弟一手裡有東西,不好放下來,可屁股吃痛,他隻好來回換手,單手揉屁股,並回頭瞪許小弟:“你咋說動腳就動腳,下手也不說輕點!”
許小弟:“我要輕點,你還能說呢。”
兄弟二嘿嘿直笑,搬東西從他們身邊過。兄弟一瞅見他幸災樂禍,忒不舒服,照他身後蹬一腳。
兄弟二委屈回頭:“他蹬你,你蹬我,這啥意思?欺負人是不是?”
兄弟一:“欺負你,我咋欺負你了?還不是你跟我說的小弟獻殷勤,非奸即盜,結果好了,你躲開了,讓我受累不說,你還在那兒幸災樂禍?有你這個樣的嗎?”
兄弟二:“……”
他瞅了一眼悶不吭聲乾活的曾書年,道:“悠著點,瞅瞅人家乾活的,再看看咱們,改天給你扣工資。”
一聽說扣工資,兄弟一登時不不說話了,也不嬉皮笑臉了,趕緊認真乾活。
貨比較多,四個大小夥乾得也快,沒一會兒就搬好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