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是個好天, 不僅陽光明媚,鳥雀在牆頭蹦蹦跳跳,時不時婉轉地鳴叫幾聲。這般時辰, 便是到了午後都不算熾熱, 薄薄一層暖陽,隻叫人舒坦。
這天好, 人好的事情, 偏偏允禔不是很好。
他剛被師傅的授課折磨得欲死欲仙, 好不容易出來,就看到殿外的太子一行人。且看起來, 明顯是來蹲守他的。
允禔很沉默。
在聽完了允礽的來意後,他更加沉默。
他看著左邊的允礽, 再看著右邊的賈珠, 最終看向站在他倆身後的格圖肯和曹珍, “你倆不勸勸太子嗎?”
格圖肯心裡腹誹, 這裡整整三個伴讀,為什麼偏偏問後頭的兩個, 卻還是不得不笑著說道:“大皇子, 太子殿下的做法也……”他哽住, 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曹珍連忙補了一句,“無可厚非。”
他們也隻得這般說。
這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他們身為太子殿下的伴讀, 難不成還可以對著乾嗎?
沒看賈珠都順著太子的心意說話。
格圖肯和曹珍完全沒想過, 這是一開始便是賈珠提出來的。在他們眼中內斂安靜的賈珠,可不是這般促狹的人。
“無可厚非?”大皇子大為吃驚地重複了一遍, “你們叫本皇子給二弟這小崽子辦謝師宴, 這叫無可厚非?”
允礽不滿意地看著允禔, “大哥你這就叫不尊師長!”
允禔想跳腳,“什麼叫不尊師長?就算我想尊,但也不是尊你這小胖子吧?”他的眼神在允礽的小腦袋上來回逡巡,又比劃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身材,暗示了兩人的身高差是一道多麼難以逾越的鴻溝。
倒不是說大皇子不感激當日二弟對自己的幫助,他本來也打算送份謝禮什麼的,可是謝師宴那可就大大的不同。
小孩子總是看重些奇奇怪怪的尊嚴問題。
在大皇子看來,要是辦了這個謝師宴的話,允礽豈非又要更得意了?
賈珠忍住笑意,輕聲說道:“大皇子,端看一個人是否能成為師傅,並非是看他們的外貌長相,也不是看他們的年齡身高,而是要看他們對自己是否有益處,是否當真教導了什麼。太子殿下當初為大皇子悉心指點,若要從這點來說,大皇子的確應當謝過太子殿下的幫助。”
允禔聽完賈珠的話,覺得合理,又很不合理。
允禔繼續跳腳。
允禔指著賈珠說道:“不成。阿珠說的話不算數,你慣來是站在二弟那頭的,隻會給他說好話。”
“哪有的事,阿珠是站在道理的一方說話。”
允礽甜滋滋地說道。
而他,就是最大的道理。
大皇子已經不想給允礽眼神了,以自己強壯的身材從他們幾個人的包圍圈中迅速溜走,那狼狽的身影看起來真像是被什麼追堵了般。
他才一點都不會相信阿珠的意見呢,阿珠肯定是給臭弟弟說話的!
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允禔思索著允礽可能會追去乾西五所,索性就不回這裡,而是一路衝到了延禧宮,抱著正在插花的惠嬪哀嚎,“額娘啊,兒子昨日就說有不祥之兆,可是額娘都不信我,今兒我可是慘了……”
他抱著額娘嘟嘟囔囔,實在是可憐極了。
他就說為何昨日會感覺到那股惡寒,原來就是從允礽這臭小子那裡來的!
“哢嚓——”
惠嬪剪斷枝葉,端詳著手裡頭的這朵花,半晌,才把剪子放下,看向一直在製造噪音的允禔,“額娘倒是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允禔瞪大了眼,一臉額娘為何要害我的表情。
惠嬪一顆暴栗敲在了允禔的腦門上,“太子是不
是幫過你?”
允禔不情不願地說道:“是。”
“既然太子真的幫過你,你便熱熱鬨鬨地請他一回又如何?”惠嬪不疾不徐地說道,“不說是不是師傅的問題,就當做是回禮。順帶將幾個兄弟姐妹也請來熱鬨熱鬨。”
允禔吃驚地說道:“額娘,小三小四這幾個都離不開奶娘,往下的更不用說了,請了他們也未必來。”
惠嬪淡笑著說道:“擔心這個做什麼?你請你的,想來的,自然會來。不想來的,也便罷了。聽話。”
允禔聽到惠嬪這句聽話,搔了搔臉,知道額娘不會害自己,也就認了。
就還是忍不住嘀咕了起來,“這麼一來,二弟肯定會以為我服輸了,以後都要騎在我的頭上裝師傅呢。”
惠嬪無所謂地摸了摸允禔的腦袋,搖了搖頭,“倘若是太子真的能認這一輩子,對你可大有好處。”
允禔皺著小臉,就好似是吃到了什麼苦澀的東西那般皺巴巴的,“我才不要。”哼,允礽那小家夥慣來自信得意,若是真有這層關係,怕是要得意一輩子!
他每次看到允礽翹尾巴的時候,就很想拽一拽他那根不存在的尾巴。
看能不能把臭小子扯下來。
此時此刻,大皇子心裡湧現了和康煦帝一樣的衝動。
哪可能兄友弟恭?
他想把允礽按著揍小肉屁股。
狠狠地,大大地揍。
…
毓慶宮收到乾西五所送來的拜帖時,榮國府自然也是收到了。
這對賈珠而言,便是難得有趣。
在大皇子的眼中,好似覺得賈珠跟隨允礽出席也是理所應當的。
賈珠看著這帖裡大皇子飛舞的字跡,其中的咬牙切齒都要泄露出來了,他摸了摸鼻子,此前給太子殿下說話,怕是給大皇子惦記上了。
他將帖子收起來,麵對著銅鏡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
“珠大爺,太太著人來問,快要出發了。”
賈珠捋了捋袖子,淡笑著說道:“這便來。”
難得的一日休息,遇上了賈珍的宴請,再加之之前這位兄長的多次邀約,賈珠自然不可能再婉拒。
除卻賈珠外,這回賈母,王夫人與張夫人也一起同去。
這叫原本興奮的賈璉一下子就懨懨了。
從榮國府去東府,他們先是上了轎子,到了門外,再換做是馬車,這一路上換過幾回,這才真正入了寧國府的大門。
這回除卻賈府來的人,寧國府還宴請了交情甚密的親戚朋友。
寧國府的門前來客絡繹不絕,賈珠都能感覺到那熱鬨的氛圍。逃離了張夫人,躲在賈珠馬車上的賈璉按捺不住,掀開車簾往外看了幾眼,興致勃勃地說道:“珠大哥,這看起來可真是熱鬨,東府真是大手筆。”
他說這話,滿是調侃。
元春斜睨了他一眼,點了點他的小臉蛋,“這話在這馬車內說得,出去了可莫要說了,彆讓珍大哥聽了心裡不高興。”
賈璉笑嘻嘻地點頭,“莫要擔心,我這嘴巴可牢固呢,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我心裡頭清楚得很。”
這小孩坐在馬車的角落裡搖頭晃腦,真真是得意可愛。
元春被他逗笑了,捂著嘴輕笑了起來。
待一係列繁雜的禮數過後,他們被邀入了寧國府。
因著榮國府與寧國府本就是一家,王夫人與張夫人來到後,自然被寧國府上忙碌的景象抓去幫忙,隻賈母一路帶著幾個小孩被迎去了正堂。
這偌大的堂內,坐著好些個太太夫人,賈母在這其中的身份也算不得低,眾人紛紛起身問候,重新落座後,賈珠元春等幾個小孩,便落入了眾夫人太太的眼
中。賈珠沉穩內斂,元春落落大方,賈璉活潑聰慧,三小兒各有各的長處,落在他們的眼中,自是讚歎不已。
賈珠被王老夫人抱在懷裡揉搓,“乖孫都這般大了,怎還是這般害羞?”老太太在外孫的耳邊笑話,這聲音輕輕的,隻有賈珠能聽到。
他有些羞怯地同王老夫人說話,“外祖母,珠兒好久沒見到您了,想外祖母。”
王老夫人對賈珠這個乖外孫慣來是疼愛的,聞言高興得跟什麼似的。
元春笑眯眯地坐在賈母的邊上看他笑話,剛才外祖母也將她好一番揉搓,元春好不容易才逃到祖母的身旁咧。
除開他們幾個外,堂中另有幾個孩子,或是王家,或是各皇親國戚,沾親帶故,多少是有些來頭。
賈珠囫圇記住他們的名字,隻覺得許多人的視線都落在他的身上。
這並非賈珠亂想,而是事實。
此刻元春已經和她的手帕交坐在一處,但她們幾個也是嘀嘀咕咕,說著自己的體己話,一邊又偷偷地看著賈珠。
對賈珠好奇的人可是不少。
在座的人都知道賈家是靠著出了個好孩子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這才一轉頹勢,忽有了新生。正如賈珍走門路得了官位後,要大肆宴請賓客,為的不是打臉充胖子,而是要叫外頭的人知道賈家已經重新起複,這是為了往後造勢,也是為了和各種故交重新走動起來。
自然,賈珠也因此惹來不少好奇的眼光。
偏生賈珠不是那愛湊熱鬨的性格,甚少出現在外人的眼中,自從外界知道這樁事情後,基本沒在各家宴席上看到賈珠這個人。
縱然是想下帖子邀約,可好歹也得有個由頭。
最起碼,得是與賈珠關係好的友人方才能開這個口,而賈珠開蒙後,是一直跟著先生讀書,並非去院學,故而,也就這麼寥寥幾個。
因著這種種原因,直到現在,許多人方才見到賈珠究竟是什麼模樣。
他今兒頭上戴著束發紫金冠,額間勒著抹額,又穿著一件大紅箭袖,身上穿著,戴著,一應俱全,襯得小孩粉妝玉琢,白嫩漂亮。
縱然賈珠不喜歡,但這般正經的場合,本該是如此。
元春的手帕交陳家姑娘小聲說道:“元春,你的兄長真是好看,不過,看起來瘦削了些。”
元春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道:“他一貫如此,看著蒼白,但身體還算不錯。前頭家裡買了小馬駒,便是預備著大哥練習的。”便是自己的朋友,元春也可不能如在家裡那般隨意說出大哥的身體問題,畢竟這事關以後的嫁娶。
賈珠現在雖然才十歲,但十二三開始,像是他們這樣的人家,就會開始相看了。
元春可不想害了自己大哥。
陳家姑娘笑嘻嘻地說道:“賈大哥長得漂亮,瞧瞧這屋中,究竟有多少人在偷看他?”
元春心裡清楚,這不過是因為兄長很少參與這些宴席,甫一出現,從前感興趣的人家自然會好生打量他的模樣。但手帕交這般說,她自然也是高興的,幾個姑娘坐在邊上說著自己的體己話,殊不知賈珠已經有些坐立不安。
好半晌,他的朋友秦少尚才從遠處擠了過來,露出惆悵的表情,“我母親擰著我的耳朵問了我半天關於你的事情,可真是將我煩死了。”
賈珠:“問我作甚?”
秦少尚與賈珠認識,是源於一次意外。
他倆是在糕點鋪遇到的。
兩個喜歡吃甜食的公子哥,偷偷摸摸地背著家裡人來糕點鋪子,還不想叫其他人知道,這怎麼不叫他們惺惺相惜呢?
秦少尚的父親秦放乃是戶部侍郎,秦少尚是他的小兒子。
秦放和榮國府並無往來,與寧國府倒是還有點走動,
故而兩家並不太熟悉。秦夫人這也是第一回看到賈珠的模樣,這才好奇起來。
秦少尚:“瞧上你的好相貌了唄。”
他在賈珠的身旁坐下,彈了彈自己的衣服,坐沒坐相。
“我家又沒有適齡的姐妹,我母親也就是多嘴幾句,不過,我看旁人,怕是已經開始惦記上你了。”
賈珠微蹙眉,拍了拍他的腿,秦少尚隻得坐正了起來。他是幼子,一貫得家裡人寵愛,所以行事作風總是有點放誕不羈,沒個正行。
不過秦少尚的歲數比賈珠還要大了兩歲,在他的麵前總是莫名端著兄長的架子,沒法浪蕩得徹底。
他摸了摸鼻子,轉移了話題,“可有小半年沒見著你了。自從你去陪太子讀書,你連府門都不怎麼出了。年後那幾日我本要去你家中,結果你家小廝卻說你去玉泉山了。”而等賈珠回來,秦少尚便沒了空,這又錯過了。
賈珠:“我聽說你去景山讀書了?”
那裡是許多官宦子弟讀書的學院,但入學條件非常刻薄,就算是榮國府也未必能去。秦少尚能去,他的父親是使了不少力的。
秦少尚很想翻個白眼,但這裡這般多人,他也不好沒個形象,偷摸著和自己的小夥伴哭訴,“我爹真是發了瘋,我是那種愛讀書的人嗎?好端端的給我塞那裡頭去了,可不是得折磨死我?”
賈珠軟綿綿地勸慰,“這或許也是一樁好事,讀書總不會錯。”
秦少尚哀嚎,“可那些文章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們啊!”
賈珠看著欲哭無淚的秦少尚,莫名覺得他和大皇子肯定有話聊。
熱鬨鬨的宴席中,寧國府還請來了兩個戲班子,一個在後院,一個在前頭,男子女子各分開來,安排得妥妥當當。
若非賈珠等人歲數小了點,也是要去前頭的。
至於秦少尚是自己不樂見去,死皮賴臉地跟著賈珠蹭座。
這戲折子轉了好幾處,最終賈母點了一出,另一位老太君也點了一出,再加上王府的老封君,這戲台上的戲子們就熱熱鬨鬨地唱了起來。
賈珠跟著作陪了一會,便看到門口賈珍的小廝在那探頭探腦,而後一會,郎秋躡手躡腳地走來,在賈珠的耳邊說話,“大爺,珍大爺說是請你過去說說話。”
他起身,和秦少尚歉意地笑笑,然後起身往門外走去。
郎秋跟在賈珠的身後,沿著走廊走了一道,拐了幾道彎,在一處小園子看到了賈珍。賈珍長得濃眉大眼,相貌雖是尋常,精氣神倒是足。
許是今日闔府都是為他而來,他誌得意滿之下,看起來滿麵紅光,“珠兒,你可真是難請得動。若非知道你的脾氣,怕是要以為你與大哥鬨脾氣。”
賈珠笑笑:“大哥說笑了,我怎會生大哥的氣?”
賈珠的年紀比賈珍小了不少,說話也軟糯溫柔,聽起來可人疼。賈珍哈哈大笑,扶著賈珠的肩膀入了園子,那裡早就設好了一桌,叫人一看便是賈珍早就預備著的好的。
賈珠陪著賈珍坐下,意識到除了他之外,這處園子便沒有外人。
究竟是何事,叫現在本該在外頭得人祝賀的賈珍將賈珠叫出來,在這僻靜的園子裡重新又設了一桌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