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在發呆。
這對他來說算是一件最近常有, 而從前不常有的事。
他看著正在寫的文章發呆。
太子師傅正在上麵授課——但那個人不是湯斌,真是太好了——賈珠的耳邊快速掠過他在說話時的一些聲音,並非真的聽得清楚, 他大多數時候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為著那些他到現在都沒有解惑的答案。
賈珠覺得允礽有點奇怪。
當然,在經過親人去世後的痛苦,任何人都會有所蛻變,可賈珠覺得太子的變化更多……或者說,並非是從此開始, 而是從更早的時候。
在賈珠都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有了這樣悄然的變化。
允礽更加親近他, 無時無刻想要和黏在一起——這當然很好, 因為賈珠同樣喜歡允礽, 沒有任何一個朋友能夠比得上允礽——但是, 他知道允礽所求的更多。
可問題就在於,賈珠想不出來還能有什麼東西, 是他能夠給的?
能給允礽的,他都已經有了。
允礽幾乎知道他所有的秘密,知道賈珠所有的習慣,他們從小時到現在, 他和允礽呆在一起的時間,甚至遠超過親人, 他猜不出來還能有什麼……
是他沒給允礽的。
賈珠敏銳地感覺到哪裡不對勁。
從允礽對他過度的親昵開始,從他遺患了咬人症開始,從……
賈珠頭疼地揉著自己的額頭。
“賈珠, 你來說說這句話是何意?”
太子師傅突如其來的一句話, 將走神的賈珠立刻拉了回來。他下意識聽著這話站起身來, 有些茫然地看著坐在位置上的老者。
賈珠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總算在那些從耳邊掠過的聲音裡找到了提問的內容。
他慢吞吞地回答。
老者看不出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隻是平靜地說道:“坐下罷,莫要走神。”
這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叫賈珠非常尷尬,坐立難安。
此後的課程他便老老實實地聽講,不許再讓自己有一絲一毫地分神。
等到太子師傅悠哉悠哉地走了,日頭西斜,殘紅如血,叫整個室內都昏暗起來時,曹珍才轉身看著賈珠,擠眉弄眼。
“賈珠,你在課上走神,這可實在難得。”
賈珠苦笑,不經意地看了眼太子。
殿下正在漫不經心地將桌麵上的東西收拾起來。
這麼點小事,他還是會給自己做的。
而後,太子衝著賈珠露出個微笑,“我要去乾清宮一趟,阿珠今日早些回去,莫要再熬夜讀書。”後者是清晨剛碰麵的時候,太子從賈珠嘴巴裡挖出來的事情,“不然再叫我知道,阿珠會後悔的。”
已經是叫賈珠後悔不已,早知不該把罪證主動呈上,果不其然被殿下拿捏住了。
賈珠慢慢頷首,看著太子大步出了宮門,帶著人匆匆離去。
格圖肯:“殿下最近和皇上的關係甚好。”
曹珍:“從前不就非常好了?”
格圖肯搖搖頭,“我是說,更加親近了。父親說,他們去議事時,還曾看到太子殿下主動寬慰皇上,也有彆的一些舉動。感覺是太子更會……”他歪著頭想了想,“更會表達了。”
身為此事推動者的賈珠深藏功與名,站在殿門口若無其事地說道:“你們收拾好了嗎?”
兩個人急匆匆地趕上他。
外糙內細的格圖肯不忘往賈珠的肩膀上一搭,混不在意自己的過分親近——反正殿下又不在這裡——他開口,“也不能怪曹珍這麼好奇,賈珠,你平時是不會允許自己在學習的時候走神的,你知道的吧?”
曹珍和格圖肯都或多或少因為這原因被師傅訓斥過,可賈珠沒有。
幾乎從來沒有——今天是第一次。
賈珠慢吞吞地捏著指尖,平靜地說道:“我是人。”
是人,總會有失神的時候。
“是非常要緊的事?”曹珍插了一句,“說不得,我們可以給你解惑呢?”
賈珠擰著眉頭猶豫了一會,緩緩點頭。
“可能,畢竟你們的朋友許多。”
格圖肯和曹珍都是擅長交友的,賈珠去過幾次他們邀請的宴席,他們舉辦的詩文宴會上,簇擁在他們身旁的貴公子與小姐們可不少。
縱然有著他們家世的緣故,可如果不是他們擅長如此,也不會有這樣的成效。
“是關乎朋友?”
曹珍和格圖肯挑眉,肯定是太子!
賈珠頷首,“我有一個朋友,他,我們從前相處的時候很愉快,但近來我總覺得,他似乎不滿足於此,他還想在我身上得到更多的東西……”
“利益?”格圖肯謹慎地說道。
賈珠搖頭,否認了。
“他的家世比我好,我們兩個在一起,要是朋友身邊的人,或許,是許多人知道的話,隻會以為是我高攀。”
“在一起”與“高攀”這兩個詞,叫曹珍敏感的神經發動起來,他小心翼翼地說道:“你很喜歡她嗎?”
賈珠覺得曹珍的語氣怪怪的,但還是遲疑著點頭。
“她有什麼好的,叫你這般在意?”
“我從前,算是幫過他。可他幫我的更多,是非常體貼的人。”賈珠說到這裡時,忍不住彎了彎眉眼,“有許多人覺得他的脾氣不好,但我覺得他那般嬌蠻可愛,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可愛。
曹珍在心裡重複這個詞。
他現在開始好奇,賈珠到底是接觸到了哪個貴女,還能這麼頻繁地接觸,甚至還覺得人家可愛!
天啊,在他們都還不知道的時候,這個宣稱自己要一十八歲後再考慮這些事情的賈珠居然已經偷偷摸摸給自己找了門婚事——雖然還八字沒一撇。
一想到這個,曹珍說話的欲望強烈了起來。
“你沒見到她的時候想念她,見到她的時候又非常歡喜,沒有她就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隻有她能充滿你空虛的內心……”曹珍滔滔不絕,一下子長篇大論,差點給賈珠淹沒了。
賈珠狐疑地皺起眉。
這對,也不對。
但他更加遲疑地點頭,“……大概……不完全是你說的那般……”
“馬馬虎虎就得了。”曹珍興奮起來,“那你覺得,她想在你身上得到什麼?”
提及這個話題,賈珠下意識將那些疑竇壓了下來,也隨之苦惱,“我不知。我已經將我可以給的都給了他,我不清楚他為何……”
——不滿足。
賈珠惶然,是的,他能感覺得到,太子猶是不滿足。
可還有什麼,還能是什麼!
曹珍都聽得乾著急起來。
哪裡是都給了,這不是還沒提親,還沒定下來嗎!
都是貴女,怎可能等著賈珠這個毛頭小子開竅,要是真的那麼好,不早些抓住,人就跑了!
“你就沒覺得你有什麼事沒做好嗎?”曹珍覺得自己已經在明示了,可賈珠還是睜著那雙漆黑的眼眸懵懂地看著他。
……這小子不會是真的還沒開竅吧!
都十六七歲了!
難道府內真的連個通房都沒給他放過嗎?!
這倒是曹珍冤枉了賈府。
王夫人曾在賈珠十五歲時打算給他安排通房,但賈母並不答應。到了十六七後,賈母總算是默許
了此事,當天就有一個漂亮的大丫鬟被送到了賈珠的院子裡。
賈珠甫一回來,剛進門,就看到一位陌生漂亮的丫鬟站在廊下,輕盈地朝著他行禮。
如果是半個月前,賈珠或許都不能理解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隻當做是母親尋常的一次指派,可那個時候,毓慶宮太子已經遇到那件倒黴事了。
於是乎,賈珠在心裡清楚,自己不過是遇到了相同的事。
賈珠朝著她頷首,記住了她的名字。
然後,轉身又出去了。
第一夜他住在書房。
這沒什麼。
賈珠時常會這麼做。在他熬夜讀書時,在他犯懶不想回去時,在他一時興起時,在他……會住上一兩晚。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當他在書房住了半個月時,郎秋總算繃不住來找他。
賈珠聽到郎秋磕磕絆絆地問起是否對餘香不滿意時——餘香是那個大丫鬟——他甚至想大笑出聲。
這擺明了不是郎秋真正想說的。
“母親找過你?”
郎秋露出個苦瓜臉,沒敢回答。
可賈珠已經知道了。
他站在書房內,懸著手腕在練字。
“你與母親說,我隻是在用功讀書罷。”
郎秋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苦笑著搖頭,“大爺,太太是不會相信的。從前大爺不會在書房待這麼久,可餘香來了後,大爺根本沒在院子裡歇息過。太太可能會以為……大爺是在對她不滿。”
賈珠的確是在不滿。
他不喜歡王夫人什麼都沒有與他說,便隨意地將一個女子放進他的院子裡;他也不喜歡這種暗示。
他有些時候不能理解,為何母親曾遭受過這種痛苦,卻要叫另外一個女子也承受這樣的苦難。
賈珠一想到書童說的話也不錯,就露出為難的表情。
“我不喜歡。也不會和她做什麼。”
乾脆地,賈珠這麼說。
“你就這麼直接告訴母親吧。”
郎秋還想勸說什麼,可是一看賈珠的表情,還是選擇了閉嘴,回頭去告知了王夫人。
王夫人果然大怒,直接殺來了書房。
那時,賈珠正準備歇息。
他穿著一身素白的裡衣,平靜地看著近乎闖進來的王夫人,順從下了床,“見過母親。”
“我看你眼裡已經沒我這個母親了!”
王夫人硬邦邦地說道。
她並沒有忘記,賈珠在不久前與她的爭吵。
不管是送元春入宮的事,還是眼下通房的事,賈珠都做得不叫王夫人痛快。
“孩兒的心中自然是有母親的,隻不過有些事情看法與母親不儘相同,並非有意與母親作對。”賈珠有些倦怠地說道。
他其實已經有些困了,就連聲音都說得軟綿綿的。
“什麼叫不儘相同?好,元春的事情我不與你說,餘香又有哪裡做得不好,叫你看都不肯看一眼,她長得好看,也懂得經文,能伴你研墨,與你一起讀書。她到底是哪裡不夠好!”
賈珠微訝,能選出餘香這麼個人選,也的確不能說王夫人不儘心。她可以說是考慮到了賈珠的脾氣,從方方麵麵都力圖讓他喜歡。
賈珠抿緊唇。
“母親,孩兒不想收通房。”
“為何?你已經有了心儀的女子?”
“不,僅僅隻是不想。”賈珠平靜地說道,“我不想叫我未來的妻子,還未過門,就先考慮起這房中事,想著要如何與妾室爭寵,方能得到一絲的寵愛。”
“難道等妻子過門之後你便會答應了?”
“自然不是。孩兒的
身邊,除了未來的妻子,不會再有其他的人。”
“這天下人都是這般的道理,怎麼落在你身上偏是不行?”
“母親,您吃過這樣的苦。孩兒發誓不會再叫未來的妻子,也遭受這樣的痛苦,您為何不能理解?”
賈珠沉沉歎息。
他原本不想把這樣的話說出來,因為每一次重複都隻會刺傷母親的心,可是王夫人這樣咄咄逼人,一定要得到一個答案……他是王夫人的孩子,無法瞞得了她多少,而所謂的謊言扯出來也隻會叫人可笑,不如和盤托出。
果不其然,在他說完這一番話之後,王夫人就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她有些緩慢地看著賈珠。
就好像從前不曾這麼仔細看過他一樣。
“你在可憐你的母親?”
“孩兒不是這個意思。”賈珠疲倦地跪下,腰板挺直,卻垂下了頭,“孩兒隻是不想像父親那樣。”
王夫人的臉上浮現出又怒又悵然的表情。
她從不知,她與賈政的那些埋怨與爭吵,竟會落在當初年紀尚小的賈珠心中,並且決定往後要杜絕此事。
王夫人的心中有些快慰,可與此同時又感到一種無法掌控的憤怒。
“你是執意不想收下餘香了?”
“她可以在孩兒的院子裡待著,隻不過她在一日,孩兒會在書房歇息一日。”
賈珠默然片刻,答道。
他並非懷疑那個丫鬟的秉性,但凡事不可無防人之心。他既然不想犯錯,就要徹底斷絕犯錯的可能。
他不會忘記東宮的教訓。
有些事並非是自己想躲,就不會送上門來。
“可你要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若不這麼做,隻會落得人恥笑,說是家中不懂教人之道。”
“母親若往四周看,便隻能看到那些與我們一處的人家。可往上看,往遠處看,那些世家門第的清規,那些無子方可納妾的規矩,又何嘗少了去?”賈珠不緊不慢地說道,“假如有朝一日孩兒真的與餘香發生了不該做的事情,那麼往後我的身邊也隻會有餘香一人。”
王夫人的臉色大變,若說前麵賈珠所說種種,她未必能聽得進去,可單是這一句話,就讓她無法接受。
餘香的確很好,但她的好,也隻在丫鬟中顯得出挑。
隻要一想到將來賈珠身邊相伴的會是餘香,就叫王夫人鐵青了臉色,恨不得就衝到他院子裡把人拖出來。
“……罷了。”
王夫人無奈地說道,她站在那裡,穿著青石色半舊服飾,看起來也不過是個普通婦人,搖著頭,神情算不上多麼好看,但也是無可奈何。
“你願意怎樣,那就怎樣罷。”
王夫人道,“我管不了你,也沒辦法管你了。”
賈珠不是那些能夠被人隨意指揮的人,隻要他真的堅定起來,縱然是賈母都改變不了他的意見。
王夫人還能說些什麼呢。
翌日,餘香就在賈府消失,不知被王夫人送往何處。
賈珠因著擔心,還叫郎秋去查過一回,發現餘香隻是回到了莊子上,仍是過著正常日子,這才將此事放下,不再想起。
但也為此,賈珠的身邊的確一直沒人。
所以曹珍才會有些疑竇。
格圖肯覺得,曹珍說的話似乎有些偏頗,雖然賈珠表現出來的態度很親昵,可這樣也不能說明他和那位姑娘……
好吧,就算是格圖肯,也覺得那應該是一位姑娘。
瞧,賈珠說她可愛,不是嗎?
人不會讚賞一位男子可愛,那……不合時宜,也不相配。
如果在那之前,格圖肯都以為是哪個朋友,甚至和曹珍在用眼
神暗示有可能是太子殿下的話,那現在,格圖肯是真的覺得不知是哪家的貴女。
“你喜歡她,她對你也好,你為何不直接問她?”
“你瘋了嗎?那樣矜貴的人,你叫賈珠直接去問她的想法,是真的想要叫賈珠落下一個登徒子的名聲嗎?”
曹珍和格圖肯吵起來,並且堅決不讚成格圖肯的看法與意見。
賈珠:“……”
什麼登徒子?
他怎麼覺得,從剛才某個瞬間,他就參與不進去他們兩人的對話了。
可緊接著,不知是他倆達成了什麼一致的看法,曹珍又雄赳赳氣昂昂地看向賈珠,“我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