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垂眸,望著近在咫尺的殿宇。
太子背著手站在那裡。
“殿下今日怎麼這麼早?”賈珠笑道。
太子也笑著,“因為想見阿珠。”
藏在袖子裡的手指略微緊張地糾在一處。
賈珠緩緩走了上來,“可殿下看起來,似乎不太高興?”
太子摸了摸自己臉上的笑意,挑眉說道:“阿珠這話說得,好像我不該高興一般。”
賈珠搖了搖頭,“可殿下見到我,不該高興嗎?”
他還是笑著。
帶著淺淺的微笑。
可是那話,卻是自信到了極致。
縱然是此刻的允礽,都忍不住愣了愣,笑了起來,“阿珠這話可真是有些厚臉皮了,怎會這麼誇耀自己?”
賈珠眉眼彎彎,笑眯眯著說道:“這可不是我在誇耀,是殿下每一次都叫我如此認為,倘若這是錯覺,那殿下可得早些打醒我。”這話聽起來便有些壞心眼了。
允礽看著賈珠,看著他帶笑的眉眼,與自己談笑時的從容……
如果不是他昨日靈光一閃,允礽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覺得,這樣的阿珠會離他遠去。
可當允礽意識到這點,再回頭看時,便發現這樣的端倪,是出現在細微、出現在無知無覺處。
這非常仔細,非得是阿珠苦心孤詣,才能一點點算出來的。
賈珠比從前還要大方,說起這些打趣時,也是非常淡定,甚至還會主動與太子逗趣,將從前那些羞恥於說出來的話無所謂地帶過……
可與此同時,他幾乎不再和允礽親密接觸。
言語上的親密增多,取而代之的是肢體接觸的減少。
除非允礽主動去觸碰賈珠,不然賈珠基本不會靠近他。
這種差距的增補,由於言語上的親昵,所以容易麻痹人的意識。
正如允礽。
兩人並肩步入殿內,伺候的宮人很快就端來了茶水糕點,而後小心地侍立在邊上。
允礽吃了口熱茶,隨口說道,“阿珠對自己有什麼打算?”
他問得漫不經心。
賈珠將書袋摘下來,有些隨意地問著,“殿下說的是哪種?科舉麼,父親希望我今年就下場考試,但湯大人是希望明年再說。我目前是不太著急入場考試,穩紮穩打再說。”
以科舉這樣的難度,賈珠也不可能這麼自信完全不會落榜,可不管是誰,這考試失敗的次數自然是越少越好,這一旦多了,便容易影響信心,束手束腳。
賈珠自然是希望在自己準備充足的時候,再參與考試。
“那阿珠對將來考完試後,有什麼打算?”
太子殿下這兩個“打算”,讓賈珠微微提起了心。
他記得太子從前對他想要離開的不滿。
“一切聽從安排。”賈珠斟酌著說道,“若是僥得中,會被分配到何處,我也不知,到時候自然是怎麼安排,就怎麼走。”
他知道自己這話,肯定會引起殿下的不滿。
可素來考完能不被外放的進士甚少,多數是被分配到外地去做小小縣官,再一步步爬起來。能留在京城的從來是少數,而賈珠對朔方先生曾提及過的大千世界也有向往,外出走走未必是壞事。
“怎麼安排,就怎麼走。”太子咀嚼著賈珠這句話,似笑非笑,“阿珠,你不會以為,這外頭這麼多的官位,真的能按照吏部的想法,一板一眼地進行?”
不,縱然是吏部,都有著自己的私心。
自然是自己的人填到最合適的位置上,君不見之前的明珠都以買賣官位為榮?
賈珠總算挑選了自己最喜歡的糕點,然後滿足地塞了一個,黏糊糊地說道,“我的起點已經比尋常人好了不少,該知足了。”
知足?
允礽挑眉,幽幽地注視著阿珠。
他可從來都不知道知足兩個字怎麼寫。
…
賈珠覺得奇怪。
他看了眼坐在前頭的太子殿下,殿下正在回答著師傅的提問,那朗朗而言的姿態,叫師傅不由得點了點頭,甚是滿意。
今日,已經是太子第十三日早到。
年幼時,太子性格嬌縱,縱然是讀書,也總是帶著桀驁的脾性,與幾個師傅都曾經鬨過矛盾。可是年紀漸長後,太子的做事風格圓潤了些,便也少了許多非議。
可不管是什麼時候的太子殿下,都少有連著小半個月都提前到的時候。
這並非說太子不會早到,可往往最早過來的人是賈珠,可這小半個月賈珠一進宮就能看到太子在殿內的身影,就像是……
來捉他。
賈珠心口一跳,難道是殿下發現了什麼?
“阿珠,阿珠,回神了……”
太子的聲音在賈珠的跟前晃著,好笑地說道:“你是怎麼走神到這般地步,師傅居然也不罰你。”他一邊說著,一邊親昵地摸上賈珠的耳朵。
賈珠的身體微顫,下意識挺直了腰板。
太子的手沒有挪開,一邊和賈珠說話,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阿珠,阿瑪與我說,你父親在外學政做得還算不錯,打算往上提一提。”
賈珠覺得耳朵那一小塊肉都要給太子搓下來了,“……那也是父親該做的。”
允礽笑嘻嘻地搓了搓耳垂,“什麼該做不該做的,反正事就這麼個事,也快了。”他又把玩了幾下,“阿珠的耳垂好軟。”
賈珠總算忍不住將自己的耳朵搶回來,捂著自己的耳朵說道:“殿下覺得有趣的話,為何不揉著自己的?”
誰的耳朵不是軟的?
太子理直氣壯地說道:“阿珠的摸起來比較舒服。”
曹珍大笑,拍著桌子說道:“那殿下為何不來捏捏我的,保準也是軟的。”
允礽嫌棄地看了他一眼,“阿珠就連味道也是香的,你們這兩個粗苯漢子就算了。”
賈珠大窘,有些絕望地說道:“殿下……”
誰能說出殿下這麼直接的話!
他的話還沒說完,格圖肯就義正言辭地點頭,“殿下,剛才分明隻有曹珍說話,可與我半點關係都沒有。”
曹珍叫屈,大聲說道:“可我身上也是香的,不然殿下來聞聞看!”
太子微笑。
曹珍縮了縮腦袋,癟嘴說道:“這年頭還有人不用香料就出門的嗎?誰還不是香的,殿下就是偏心。”
允礽將自己整個身子都倚靠在賈珠的身上,笑嘻嘻地說道:“孤便是偏心,便是隻喜歡阿珠一個。”
他們的對話,渾然不知這個話題多難為情。
因為賈珠不怎麼用熏香。
如果真的聞到了什麼味道……
賈珠一想到那個局麵,就忍不住想要掩麵的欲/望。
太子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勾著賈珠的手指把玩,人又靠在他的身上,這種過分親昵的接觸,讓賈珠感覺有些……
他開始念清淨經。
太子原本還沒發現。
畢竟默念是沒聲的,賈珠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當著太子的麵將這念出來。
隻是賈珠沉默的時間太長,允礽不由得轉頭去看他。
“……阿珠在念什麼?”
允礽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又快又猛,賈珠下意識回答:“清淨……”
“清靜經?”
允礽一雙鳳眼危險地眯了起來。
“阿珠與我在一起的時候,為何要念清靜經?”
賈珠哽住,隻能倔強著說道,“是殿下聽錯了,我說的是在想些清淨的事情。”
他掃了眼正咋咋呼呼的其他兩人,違心地說道:“他們很吵。”
賈珠心虛。
允礽盯著賈珠看了好一會,不知道他是信了還是沒信。
總之,他帶著那種銳利的眼神又轉了回去,隻是將賈珠的手指抓得更緊,緊得賈珠幾乎無法掙脫開。
賈珠不著痕跡,小小地吐了口氣。
除了太子更喜歡這些親昵的動作外,便是體現在他的粘人上。
天知道,很久之前的太子殿下就已經非常粘人,可現在的殿下比之前有過之而不及。
曹珍和格圖肯看著前麵如同連體嬰的兩人,就連騎射課上也都是跟著緊緊,不由得歎息了一聲。
“我覺得賈珠快受不了了。”
格圖肯誠懇地說道。
曹珍茫然:“你在說什麼?賈珠不是一直很包容殿下的嗎?”
“我和你說的不是一個意思。”格圖肯指了指他們那兩匹馬,“你看清楚,賈珠的騎術比不上太子,可是殿下一直吊著他,他的身體本就一般,再繼續強行提速,他的身體會受不了。”
曹珍看著他們飛出去的速度,心有餘悸地點頭。
“你說得不錯。”
最終他們回來的時候,太子騎著自己的黑馬,牽著賈珠那批馬的韁繩,而賈珠則是坐在太子的身後,靠著他的肩膀昏昏欲睡。
武師傅對他們這樣的行為沒有說什麼,隻是指點了賈珠幾句,暗示他的身體不要再做這些劇烈的動作,便不再說些什麼。
太子有些歉意地說道:“是孤太高興了。”
賈珠有些累,聲音帶著困意,笑著說道:“這馬也是我自己騎著的,怎算賬的時候,便沒我的事了?我多休息一會便是。”
大皇子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阿珠,你就是一直縱容他,才會到這個地步。保成他就是故意的,我與你說,他方才但凡是真的不想跑,早就停下來了。”
大皇子和三皇子騎著馬過來。
他們兩個也長高不少,尤其是大皇子,他的身材在眾皇子中是最魁梧的一個。眼下屬於他的府邸正在修建,等到建造好後,大皇子就會成為第一個搬出皇宮的皇子。
太子看著拆他台的大皇子,凶巴巴地說道:“阿珠就是喜歡寵孤,大哥彆多話。”
大皇子聳肩,“我這可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在太子和大皇子打機鋒時,賈珠困頓得又打了個哈欠,小聲地說道:“殿下,我困了。”
他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睡覺,可是昨夜他真的沒怎麼睡,經過早晨的讀書,再加上下午的課程,他感覺現在自己要是不坐在太子的身後,人都能從馬背上摔下去了。
賈珠克製不住地捂住嘴,生怕自己露出更多的疲態。
大皇子:“那就去休息,人不舒服,少上點也沒什麼。阿瑪要是訓斥你,就說都是保成的主意。”
太子一鞭子抽過去,大皇子靈敏地操控馬躲開。
“雖然大哥說的話都可以當做是耳旁風,不過阿珠還是先行休息去罷。”
太子看也不看躲開後樂嗬嗬的大皇子,轉頭對賈珠說道。
賈珠到底是掙紮不能,被兩位東宮太監送去歇息。
三皇子跟著大皇子下了馬,有些不滿地說道:“大哥,你作甚對那個賈珠那麼好?他再好,也不過區區一個小官之子,二哥也那麼抬舉他,能有何用?”他說話的聲音不大,顯然也是害怕被太子聽到。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說道:“三弟,你這依身份來判斷人,便不大合適。說句不好聽的,在這世間,我們需要去求誰?誰都在我等之下,便也人人相同。我們為何不能喜歡一個更叫我們覺得有趣的人?“
若是連喜歡的人,喜歡的東西,都要衡量的話,那他們活得也太沒滋沒味了罷?
三皇子不服氣,“可我也沒看出來賈珠有多好呀?”
大皇子牽著馬的動作微頓,轉頭看著那邊還在和五皇子玩耍的其他幾個小皇子,“你不會因著之前的事情,在記恨阿珠吧?”
三皇子皺眉,“怎麼會?”
允禔拍著馬,笑著說道:“最好是真的不會。允祉,你或許覺得給阿珠道個歉很丟臉,可那事主要犯錯的是五弟。五弟踢的蹴球,你在邊上看著,順帶罷了。保成那是沒真的生氣,要是真生氣了,你以為此事會這麼輕拿輕放?”
“這還叫輕拿輕放?”
允祉原本是打定主意,不管允禔說什麼都不說話,免得將自己帶進去。可是聽到大哥說到這份上,他還是忍不住開口。
“我堂堂一個皇子,居然還要去給他道歉?要我說賞點什麼東西也就罷了……”
“好了。”允禔冷下臉色,“彆管我不提醒你,之前賈珠遇襲的事,你知道那些賊人都沒活下來嗎?”
允祉愣住。
大皇子看著他,壓著聲音說道:“全都自/殺了。”
又怎麼可能真的全部都自/殺了呢?
允禔伸手拍了拍允祉的肩膀,讓他自己去猜。
反正允礽壓根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就沒打算壓下來過。
允禔漫不經意地笑起來,“在阿瑪的心裡,賈珠也算是半子,一件事,若是看不清楚苗頭,就彆胡思亂想,到時候給自己惹來找補不回的麻煩,可就樂子大了。”
允祉的臉色微變。
…
賈珠感覺自己的確小睡了片刻。
朦朦朧朧間,他的身旁似乎多了一具溫熱的身體,讓他不自覺地蹙眉,翻身,像是要重新躲回巢穴裡去。
他掙紮了一會,勉強睜開眼,發現睡倒在他身旁的是允礽。
……他為什麼一身酒氣?
賈珠本以為自己還在夢裡,還尋思著怎麼會夢到允礽喝酒,沒想到抬眼一瞧,玉柱兒和王良站在門口,做出一副求爺爺告奶奶的模樣。
“殿下喝醉了!”
賈珠一下子清醒了。
他就睡了這麼一會,允礽就吃醉了?
殿下的酒量不是很好嗎?
“怎麼回事?”
賈珠壓低聲音說道。
玉柱兒苦笑著比劃,說實話,賈珠沒看懂。
但大概猜得出來和大皇子有關係。
賈珠爬了起來,給昏迷的太子拖上來,那醉醺醺的模樣難得一見,兩頰都是通紅的,還難受著哼哼唧唧,一翻身就壓住賈珠的半個身子。
賈珠艱難地動了動,又躺平。
殿下現在還真有些重……不比小時候。
一想到幼時那個還會拍著自己肚皮的太子殿下,賈珠沒忍住笑了起來,伴隨著耳邊嘟嘟噥噥的阿珠阿珠,他無奈地應著,“阿珠在呢。”
不知是不是這話激起了醉鬼的反應,醉鬼撇著嘴嗚嗚,“阿珠不喜歡我了……”
賈珠:“哪有。”
“就有!”
在幼稚地來回了十幾次“哪有”和“就有”後 ,醉鬼又不動了。
“阿珠……”
過了一會,他又開始撲騰起來,嗷嗚著抱怨。
“阿珠為什麼,不喜歡我了,都想和我保持距離了!”醉鬼一個竭力翻身,徹徹底底地栽倒在賈珠的身上,壓得半死,一雙朦朧的鳳眼四處望著,好不容易抓住一個朦朧的人影就嘿嘿笑,“我知道,你肯定是阿珠……”
賈珠看著正對著玉枕嘿嘿笑的太子無奈扶額。
“我不是……算了……我沒有不喜歡保成,也沒有想著……”賈珠抿住嘴角,好吧,他的確是想著和太子保持距離。
醉鬼這下有話說了,“你看,阿珠都心虛了!”
賈珠:“……”
如果殿下說話的時候彆對著枕頭就好了那真的不是人!
“我沒心虛,”他耐心地說道,“就是有些……不能說的原因。”
醉鬼茫茫然地轉過頭來,軟倒在賈珠的肩膀上,噫嗚嗚地哭,“什麼,原因?”他熾熱的呼吸滾落在賈珠的脖頸,叫他冷不丁打了個哆嗦,一下子被那熱意連帶著也紅了起來。兩片唇又在他的耳邊蹭來蹭去,癢得賈珠幾乎顫叫出聲。
他有些痛苦地咬牙,這是真的醉了,還是故意的啊!
怎麼儘往他的弱點上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