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第一次看到太子落荒而逃。
當然, 在他看來,那或許不能叫逃跑——在允礽的嘴巴裡, 他的意思是, 日後再談。
賈珠聽到太子這麼說時,難以遏製流露出少許失望的神情。
他並非是要強求太子將所有的事情告知他,可允礽不信他。他對太子所說的話, 雖不能做到百分百真實, 可也竭儘所能的誠懇。
也是自從他們長大之後,賈珠才逐漸對太子擁有了秘密。
可哪怕如此,隻要他答應過太子的事情,就絕無妄言。
太子殿下不相信他。
這便是個該死的大問題。
不過, 允礽在離開之前,他老老實實和賈珠解釋, “阿珠不日便要春闈, 在這之前, 孤不想有其他事情動搖你, 待一切結束後,孤會來尋阿珠的。”
……什麼叫不要動搖!
賈珠一想到這個,都有些來氣。
殿下來而又去, 如一道風般來, 又風卷般離去,這樣不也在動搖他嗎?
賈珠鬱悶, 幾個書童摸不著頭腦地看著太子跳了進來,又匆忙忙離開, 試探著說道:“……大爺, 可是殿下出了什麼……”
“不要提及他。”
賈珠乾巴巴地說道, “既然他愛這麼想, 那就隨便他去。”
他不是沒脾氣的人。
太子如此直接說他不信,就已經足夠讓賈珠生氣啦!
…
接下來的時間,賈珠正如允礽所說,根本沒有時間再思考其他的事情。
他現在非常年輕,不過將將一十九歲,就算這一次春闈不中,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賈珠原本也是這麼想的。
他對讀書算不上十分喜歡,可這麼多年下來,也早就熟悉這種感覺。
他習慣了墨水的氣息,習慣了紙張的味道,也習慣了在漫長時光裡那些晦澀的文字。
習慣,是一種可怕的力量。
然在那一次太子離開後,賈珠心中就莫名憋著一股氣。他不會因為這件事就影響到自己的情緒,但不可避免有了一種強迫的動力。
他不再是那麼隨遇而安,不再是懷揣著可有可無的態度。
他要贏。
他要成功。
這種久違的鬥誌在燃燒起來後,令賈珠愈發認真刻苦起來。也偏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縱然家裡的長輩與奴仆都希望賈珠莫要如此辛苦,卻也無人敢與他說上什麼。
直到春日末,賈珠幾乎能聞到夏日的躁意,就在這無比清亮的早晨,他踏上了賈府的馬車。
馬車內已經準備好了一切物什可供賈珠取用,車輪碾壓滾過石板路時,那嘎吱嘎吱的聲音仿佛是帶著節奏的韻律。
原本有些焦躁的賈珠情緒忽而在這個微涼的早晨平靜下來,他撩開車簾,看著外頭漆黑的天際,無數來自各地的學子或是馬車,或是走著,緩緩地從京城的四麵八方彙聚到考場前。
這是一種肅穆無聲的洪流。
賈珠隱約感覺到似乎有人在街道上推開門窗在好奇地觀察,仿佛這三年一回的盛事,怎麼都看不膩味。
賈珠鬆開手,任由著車簾落下。
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從街道處瞥來,好奇與有趣組成了潮水,將學子們都浸泡在其中,如同在觀賞著一場盛大趣味的出演。
…
“保成有些緊張?”
乾清宮內,康煦帝驀地出聲。
出神的太子慢吞吞地看向康煦帝,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幻,可偏偏還是能夠叫皇帝看出少許。
可惱的阿瑪。
太子在心中腹誹幾句,懶洋洋地將手頭的奏章丟開。上
麵花團錦簇的文章書寫了不少廢話,隻將最重要的意圖夾雜在其中,這種歪歪扭扭的官腔,太子早已經熟悉,更算不上討厭。
以太子矜貴傲慢的脾性,世人歌頌他實乃理所當然,不痛不癢。他不排斥這些歌頌的文章,卻不代表允礽能夠容忍蠢貨。
而剛才那奏章所屬的大臣,正恰恰是個蠢貨。
允礽會走神,那也是理所當然。
“阿瑪,如果您每年每日都要容忍這些廢物,那您的頭發早晚都要掉沒了。”允礽甜蜜蜜地開口,那要膩死人的口吻叫康煦帝挑眉。
皇帝自認為自己的頭發還算濃密,至少五年內不必考慮這個問題。
嘖,一想到僅僅五年這個數字,康煦帝的心理也微妙地不爽起來。
縱然是皇帝,如果真要麵臨脫發的危險,那還是挺可怕的煩惱。
康煦帝:“所以,保成為何還要緊張?”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篤定地說道,“你是在擔心阿珠的春闈?”
儘管是疑問,但聽起來卻是肯定的語氣。
春闈每三年一次,對於康煦帝而言,已經逐漸成為某種習慣的日常。
畢竟一件大事每隔幾年都要來一次,那縱然第一次時會有驕傲的情緒——畢竟這些出來的官員都能勉強稱呼為天子門生——可當這樣的事情每三年都要跳動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這情緒就幾乎趨於平穩。
康煦帝險些都要忘記是今日了。
“撒謊,阿瑪說得好像一點都不在乎,可分明昨日/你還囑咐過梁九功。”太子毫不猶豫地戳破了皇帝的謊言,“阿瑪分明也在意。”
“朕在意,有什麼問題嗎?”皇帝理直氣壯地說道,“朕乃天子,在乎這場考試能給朕挑選出來什麼樣的好官員,實屬正常。”
太子露出個假惺惺的微笑,雙手交叉托著下巴,“放心,阿瑪,就算這一次春闈真的跳出來什麼天賦異稟的人才,也絕對無法超越索額圖和納蘭明珠的。”
康煦帝沒好氣地瞪了眼太子,這臭小子故意拿這兩個人來編排他呢?
他咳嗽了一聲,淡淡說道,“莫說阿珠,你身邊那其他兩個伴讀,也總該有個合適的去處。這時間,也該到了。”
太子清楚康煦帝這話是何意。
其實早在幾年前,康煦帝就已經著手在給允礽安排太子屬官。
身為太子,總不可能隻有參與朝政這個特權,他更蓋有自己身邊的一批官員。皇帝會在接連不斷的試煉中一次次培養太子,將他錘煉成一個合適的儲君。
而一名儲君,自然需要合適的東宮屬官。
康煦帝寵愛允礽,又不打算讓他當個沒用的花架子,自然要趁早培養起屬於允礽的班底。
太子皺了皺眉,假笑著說道:“阿瑪,此事你都說過好幾回,這般絮絮叨叨,會讓我以為你變成忘事的老頭子。”
康煦帝平靜地說道:“這是應有之事。保成,你已經斷斷續續參與了一年多的朝政,可到底算不上正式。等屬官到位後,此事方才算是正經。”
說到這裡,康煦帝有些狐疑地看著太子。
“是朕錯覺?保成似乎不太喜歡此事?”
早幾年,太子不喜上朝,康煦帝還能理解。
畢竟允礽是個不愛受束縛的脾性,他不是做不到溫文爾雅,可他不喜歡。肆意妄為慣了,他骨子裡便不是循規蹈矩的人。
可權勢是個迷人的物什,一旦沾染上了,擁有久了,便會叫人一點點沉迷進去,無法自控。
康煦帝便是如此。
他從年幼時便坐上了皇位,從此,那種獨一無二的權勢便選中了康煦帝,令他從此迷戀上這種高處不勝寒的滋味。
康煦帝聞得出來
,允礽骨子裡與他,也是一般人。
太子不可能會在能夠掌握權勢之時退縮,倘若真是這般,康煦帝會在更早的事情就強迫允礽品嘗權勢的味道——允礽是他最鐘愛的孩子,哪是不喜,皇帝也不會選擇其他人成為東宮。
踏上太子之位,再難,也是最好的路。
皇帝理所當然這麼認為,因為在他前麵十幾年,他也是這麼闖過來的。
哪怕再難,最後品嘗結果,也會是無比甘甜。
允礽既是他的孩子,那也理應……
“孩兒在恐懼。”
太子平淡地說道。
康煦帝敏銳地看他一眼。
“阿瑪,你正是壯年之時,孤也逐漸長成,這真的會是個合適的時機嗎?”
康煦帝的眼神變得更加古怪,他注視著太子的模樣,就好像他是一個難以解開的謎題。
“保成……”皇帝的聲音帶著某種難以捉摸的低沉,“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太子淡淡說道:“阿瑪,孤沒吃酒。”
這對天家父子對視了許久。
無需多言,太子清楚,康煦帝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康煦帝不緊不慢地說道:“若要叫一個小孩子來擔心這個問題,朕會覺得,我這個做阿瑪的,著實太失敗了些。”
康煦帝有那麼多個孩子,可唯獨允礽算是他親手養大的。他還記得,那個時候躺在他懷裡嚎啕大哭的孩子,是那麼嬌小惹人疼愛。
小小的保成將小臉貼在康煦帝的胸膛,哭唧唧地和他說著夢,那全心全意依賴著康煦帝的感覺,令他頭一次,真正擁有了為人父的感覺。
他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個嬌小的孩子,發誓要將這世間一切最好的東西都贈予這個小小的孩子,讓他此生不見陰霾。
這也無怪乎,康煦帝在聽出了保成言外之意後,心口不免得有些一痛。
“這不是你該想的問題。”
“阿瑪,你我都知道,這是理應該想的問題。”太子雖然沒有流露出什麼神情,可是熟悉太子的康煦帝已經知道,允礽眼下定然是自顧自開始生氣了。
就像是抱著胳膊團在靠椅上用後背對著他的小獸,毛絨絨的尾巴已經徹底炸/開了毛,從那瘋狂搖晃的力道中也足以看得出來他的氣惱。
康煦帝的心口除了那隱隱的酸疼外,又多了更多的柔軟與溫暖。他當然知道……
如此僭越之語,竟是太子對他的告誡。
說來稀奇,自從太皇太後去世後,已經沒有人敢於如此大膽。
或許皇太後擁有這個權力,可她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徹底回避了世俗的一切不再搭理。
康煦帝的確沒想到,太子會這麼說。
“保成不怕朕生氣?”
太子似乎覺得奇怪,漆黑的眸子惱怒地看了眼康煦帝,仿佛覺得阿瑪怎會思考不出這麼簡單的答案,“如果阿瑪生氣,不更加說明,孤所言甚是有理嗎?”
很好,這還邏輯自洽起來。
康煦帝歎了口氣,然後,又歎了口氣。
他平靜地說道:“動動你的屁股,現在就從乾清宮滾出去,等春闈結束後,在殿試開始時,朕要看到你站在大殿上正式參與朝政,聽懂了嗎?”
太子有些驚訝地看向皇帝,正要說什麼,就見一個筆洗朝著他飛過來。
允礽一個靈活避開了這玩意的摔打,猛地竄了起來,大步地走到殿中,氣惱地說道:“阿瑪,你……”他的話還沒說完,又一塊鎮石砸了過來——這看起來怎麼那麼像是虎符——太子不得不遠離危險之地,快速逃往殿門,“阿瑪,你這心也太狠了些!”
太子殿下大聲抱怨。
康熙帝冷冷地舉起了手
邊置放毛筆的架子。
太子忙不迭地逃了出去,留下最後一句話,“阿瑪可莫要後悔——”
皇帝將起死人不償命的太子給趕出去後,這才將手裡的東西放了下來,沉默地思考了片刻,心裡那種微妙的不爽猶在。
……他竟然被保成給提醒了。
哪怕是康煦帝,心裡頭也是老大不願意。他倒不是生保成的氣,隻是身為一個父親居然被自己的孩子提醒了此事,莫名感覺尊嚴有些受損。
康煦帝站起身,背著手在殿中來回踱步。
出於皇帝的立場,康煦帝應該訓斥太子的優柔寡斷,可身為父親,皇帝卻不免感到熨帖,甚是為之動容。
康煦帝身為父親,寵愛自家孩子是理所當然的事,可一旦得了孩子彆扭的反饋,這心裡也如同普通父親那樣深感歡喜,連帶著走路的姿勢也大搖大擺了些,透著高興。
太子是個好孩子。
而皇帝無論如何也不會因為太子這樣的想法而動怒,他歎了口氣,隻是有些為難地皺了皺眉。
康煦帝的確有時會忽略某些問題,這不可避免,他也不是個完美的人,總會有些疏漏。
他還是年輕力壯之時,便不會升起這樣的惶恐。也不會覺得太子的長成,對他來說會有什麼威脅……
然,是誰讓太子有了這樣的想法?
皇帝踱步的速度有些緩慢下來,透著難以言喻的惱怒。
在康煦帝看來,太子的擔憂過早——儘管那是正確的,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可允礽會將其表露出來,則證明這最起碼是有什麼事情點醒了他。
畢竟,太子的歲數這般年輕,又怎麼會思考起太皇太後這般年歲的人才會看出來的隱患?
是的,太子這彆扭的提醒早在數年前,在太皇太後將去前,這位度過了幾個皇帝的老人家就抓著皇帝的手,笑吟吟地與他說過。
康煦帝不得不承認,薑還是老的辣,太皇太後在生前提起來的某些問題,在眾位皇子逐漸長大後,已經開始一一顯露。
皇帝最喜歡的是太子,可對其他的孩子,他也不是不關切。
允禔已經十八歲,以他的年紀,如果參與朝政,也是合適的年紀。而且,康煦帝也看得出來,這種時常在家閒暇的日子,對大皇子而言非常無聊。
可康煦帝到現在都沒有表露出要讓大皇子參與朝事的念頭。
或者說,他曾經想過,可最終康煦帝還是否定了這個想法。
允禔比允礽年長數歲,除去家世外 ,他在其他方麵都還算不錯——雖然文學才略上有著小小的缺陷,卻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一個還算不錯的長子,一旦掌權後會帶來什麼後果,康煦帝的心中是有過較量的。
最起碼,在太子站穩腳跟前——雖然現在太子做得已經遠超康煦帝的期待——康煦帝隻會牢牢壓著其他皇子出頭的可能。
康煦帝想,或許是從前他與福全的關係還算緊密,又是從小就登基為帝,對於某些事情失卻了敏/感。皇帝並非不會自省,隻要是正確的建議,他當然會聽。
如太皇太後,如今日……
不過,康煦帝朝著梁九功招了招手。
自從顧問行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後,梁九功就開始接過他手裡不少事務,成為了康煦帝身邊最親近的內侍。
得了康煦帝的召喚,剛才還沉默得如同僵屍的梁九功立刻活了過來,輕手輕腳地走到了皇帝的跟前,恭敬地欠身行禮。
康煦帝漫不經心地說道:“查一查太子身旁可有什麼新的變故。”
梁九功似乎是有些疑惑,畢竟康煦帝這個命令沒有任何的指向,若真要這麼查下去,這範圍著實太廣。
康煦帝卻沒有看到
梁九功的臉色,自顧自地說下去,“任何一切,和父子反目,兄弟成仇有關的事。”
梁九功的心頭一跳,臉上卻是半點表情都沒變化,低頭應是。
如果說,方才梁九功對康煦帝和太子到底是在打什麼啞謎還不太清楚,可眼下聽了康煦帝的命令,卻是猛然明了這是怎麼回事。
太子殿下也太膽大妄為了!
他居然敢劍指如此危險之事,倘若康煦帝誤以為太子小小年紀便想著奪/權……哪怕隻在自己的猜想裡,梁九功還是飛快地將那些大逆不道的念頭壓了下去。
他不敢再深思。
不論如何,康煦帝說話時,眉間是帶著淡淡的笑意。
顯然太子說的那番話非但沒有影響到皇帝的心情,反而是令康煦帝越發愉悅。
左不過梁九功猜不出康煦帝到底是怎麼想的,但最起碼他能猜到——在皇上的心目中,太子仍是他最寵愛的孩子。
從前不會有,以後也不會再有。
因為,康煦帝此時的語氣,便是梁九功最熟悉不過的那種“哦保成怕不是又惹出了什麼麻煩算了還是早點幫他擦屁股得了”的溺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