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抱著寶玉坐在道邊上, 那裡有幾塊零散的石頭,他仍然要求寶玉不可以看向屍體的方向。寶玉的好奇心再重,都不會在這個時候去看屍體, 因為他也害怕。
賈珠的身邊跟著四個人,兩個被他派出去搜查蹤跡,一個被他派下山去報官,他的身邊就隻跟著一個人。
那人牢牢地守在賈珠的身邊, 輕聲說道:“太子殿下知道了, 怕是要不高興。”
他們本來應該牢牢守在他身邊才對。
這些侍衛在賈珠的身邊已經很久了, 他記得現在說話的人的名字, 他叫江九,性格穩重老辣,做事沉穩, 不知不覺已經成為賈珠身邊這隊侍衛的頭頭。
賈珠:“現在我們坐的地方, 可以縱觀四麵八方, 要是有人來襲, 總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是自上頭有人埋伏射擊,那他們全留下也沒用, 該死還是要死的。”
江九知道賈珠說的話沒錯, 可是危機感還是讓他坐不住。
他摸著隨身的佩刀:“賈大人,不如早些下山?”
賈珠盯著範茂的屍體, 答非所問,“江九,你說, 範茂死在這裡, 就在我的麵前, 會有人說, 是我下的手嗎?”他的聲音裡帶著笑意,可江九的臉色卻變得難看起來。
“賈大人,莫要說笑。你是如何在我們這些人的看顧下殺了他的呢?”
“大哥哥,人不是你殺的!”
寶玉儘管沒有看到範茂的屍體,可他能聽到賈珠和江九的對話,他的聲音立刻變得大了起來,轉頭看著賈珠,小臉脹紅起來,“這不可能,這是汙蔑!”
賈珠輕笑起來,“是的,我擁有你,還有,江九他們的證詞。但你們都是我的人。”
江九的聲音變得陰沉了些,“賈大人,你在暗示些什麼?”
賈珠搖頭,喃喃說道:“我隻是有些好奇,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
過了不多時,去山上的人就回來了。
他們很小心,沒有靠近事發地點,尤其是那看起來乃是滑落地帶的地盤——小心謹慎地搜羅過周圍的一切,沒有發現第二人的蹤跡。
沒有腳印。
賈珠頷首,神情卻更加若有所思起來。
而下山去的人,最先帶來的是寺廟中的和尚,他在看到屍體時,臉色就變得非常蒼白。哪怕這是一處有名的寺廟,然出現了命案,達官貴人總是會避嫌。
畢竟,有的是可以選擇的地方。
賈珠歎了口氣,“如果這能讓你更好過的話,方才我的人去檢查了一下,在不破壞現場的前提下,他摔下來的地方,應該沒有第二人的蹤跡。他有可能是不小心摔下來,意外摔死的。”
和尚的身後跟著看守山道的小沙彌,他也佐證,今日這山上,除了範茂和賈珠一行人外,就再沒有其他人上山了。
賈珠能感覺到,和尚看過來的眼神裡摻雜著什麼,他權當不知,平靜地說道:“報官了嗎?”
和尚語氣艱澀地說道:“施主身邊的那個護衛在通知了我們後,就一路去了大殿,然後又搶出了寺門。”
賈珠頷首,看來他的家裡人也收到消息,並且,侍衛根本不顧任何人的阻攔,就立刻動身趕往京城了。
賈珠能理解寺中人的擔憂。
在消息傳出去之前,他們肯定是想內部安排一下,最起碼,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過賈珠剛才說的話,的確是讓和尚的表情放鬆了些。
他歎了口氣,走到屍體旁邊,剛要蹲下來,卻被江九冷冷打斷,“雖然大概率是意外,可你現在還不能觸碰屍體。在你來之前,沒有任何人碰過他。最好也保持這個狀態,直到仵作過來。”
和尚被江九的話哽住,卻也沒生氣。
這位大和尚朝著江九雙手合十,就掀開衣服下擺,在範茂的屍體邊上坐下來,閉著眼睛念著金剛經。
過了
一會兒,那個情緒平複下來的小沙彌也跟著走了過來,坐在大和尚的身後,跟著他一起念起了金剛經,超度這個可憐的死者。
寶玉好奇地看了他幾眼,但這樣的好奇心有限,畢竟不遠處就是一具屍體,對於還不滿十歲的他來說,還是有些太過了。
過了一會,或者說,比較長一段時間,賈珠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的父親,然後是張夫人和王夫人,除了他們這幾個大人外,他們不會讓孩子們過來,包括元春。而跟在他們身後的家丁,以及看似寺廟中的武僧,將這個現場包圍了起來。
賈政在看到那具屍體時,臉色更加蒼白起來。
他越過屍體,走向賈珠和寶玉,語氣有些冰冷,卻帶著難得的溫柔,“你們兩個,都沒事?”
賈珠站起身來,沉靜地說道:“沒有,他就隻是……摔下來。”
他掃了眼寶玉。
“大概會有幾天的噩夢。”
寶玉抗議地說道:“大哥哥,不要小看我。”
賈政快速掃了眼賈珠,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沒錯。寶玉雖然看起來沒什麼,可他的身體不自覺地靠近賈珠,還帶著難以察覺的顫抖。
很顯然,小孩是害怕的。
賈政長長出了口氣,“發生了什麼?”
賈珠感覺得到,在場所有人,包括母親,他們的視線都不自覺地看了過來。
“我帶著寶玉,和江九他們走到這裡時,聽到一聲奇怪的聲響,那聽起來有些沉悶。江九以為是一次襲擊,帶著他們的下屬撲倒了我們。但直到聽到重物墜/落聲,我們才反應過來,那其實是有東西摔下來。”賈珠的臉色有些白,可說話的聲音不緊不慢,“然後江九帶人去檢查,發現人已經死了。”
江九補充了一句,“不是當場死亡。我過去時,他還有一口氣,眼底滿是驚慌。然後就死了。”他相信,那男人體內的斷骨紮入了他的身體臟器,這才加速了他的死亡。
但這是一件好事。
這種傷勢幾乎沒有挽回的餘地,多存活片刻就是令人絕望的折磨。
他們等來了官府,儘管這花費了他們不少時間,但總算盼來了衙門的人手,以及仵作。而他們做的第一件事不隻是檢查屍體,同時也帶人去排查了山崖上的蹤跡。正如侍衛所說,除了範茂的腳步外,最起碼山崖前,再沒有其他人的腳印了。
這看起來就像是他自己在爬山的途中,不小心滑落下來。
這就讓緊張的氣氛鬆弛了些。
如果這隻是一樁意外——當然,範茂是個可憐的倒黴蛋——但也好過這是一場謀殺。
在場的人,就隻有賈珠這一行人,而倒黴透頂的是,除了他們之外就沒有其他的目擊證人。上到賈珠,下到江九等人,在官府看來都是一夥的。他們的證詞可以采取,但不能全信,更彆說寶玉不滿十歲。
如果這是一場合夥作案,他們甚至應該懷疑將所有人都懷疑上。
但同樣的,也正是因為寶玉在,將賈珠的嫌疑大大降低了。
畢竟賈寶玉不過是個小孩,而且是個能看得出恐懼害怕的孩子。
他對這樣的事彆說是適應,在被問起來都帶著難以克製的驚慌,經驗老到的人在問過幾次後,就該知道不可能和寶玉有關。
自然,賈珠也不太可能在帶著寶玉的情況下去進行一場謀殺。
仵作的驗屍還沒好,可在問過了周遭的人,從賈珠到寶玉,從江九到大和尚,從小沙彌到後來趕來的賈家一行人與武僧等,最終官府得出來的結論讓大家都輕鬆了許多,他們更傾向於這是一場意外。
這無疑讓賈政等人鬆了口氣。
他們心知這一場事件多麼尷尬,正好沒有任何人證,如果先入為主認為賈珠他們有殺人嫌疑,那後續可就麻煩了。
在等他們都一一問完後,賈政作為賈府的人去前往交涉,過了好一會,他冷著臉色走回來
,“回府,如果有任何需要,他們會派人去府上請人的。”
王夫人鬆了口氣,立刻走到賈珠的身邊摟緊他。
賈珠勉強笑了笑,“母親,更害怕的人,應該是寶玉。”
“我相信你將寶玉保護得很好,什麼都沒讓他看到。”王夫人低聲地說道,“但代價也是,你什麼都看到了,對嗎?”
賈珠閉著眼,輕輕吐氣,“這沒什麼。”
這的確沒什麼。
賈珠在夢中曾看過無數次殺人的場景,他看過太子的癲狂,以及血海滔天,他應該已經習慣了。但的確,第一次在現實中看到這一幕,賈珠還是會有一點難受。
儘管隻有一點點。
他忍著胸口的惡心,輕聲說道:“我看我們還是早些回去,不然,寶玉可都要睡著了。”他勉強地開了一句不算有趣的玩笑,然後看著寶玉抱緊了賈政的小腿。
賈政微張了嘴巴,過了會,又閉上,彎腰將寶玉給抱了起來,硬邦邦說道:“走吧。”
想下山,可是還有好一段路呢。
這可是在半山腰。
他們下山時,夜幕已經黑了。
賈珠原本想騎馬,可家裡不管是誰都不願意他獨自一人騎馬,他隻能跟著賈政擠著一個馬車。寶玉也不怕賈政的冷氣了,一頭埋在了賈政的懷裡睡著了。
過了好一會,可能是在馬車的滾動中,連賈珠也昏昏欲睡時,他才聽到賈政含糊不清地問道:“害怕嗎?”
賈珠:“……那是個意外。所以,隻是有些驚訝。”
他閉著眼說。
這聽起來,就近乎是賈政的一個慰問了。
他們父子的關係從來都不好。
連賈政也能感覺到其中的彆扭,這就讓關心成為了一件比較難為的事情。
正當這尷尬讓賈珠在懷疑自己能不能繼續裝睡下去時,一聲尖銳的哭泣聲猛地傳來,馬車內的兩個成年人猛地看向賈政懷裡的寶玉,隻見睡夢中的孩子哭鬨著蹬腿,含含糊糊地說著一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胡話。
賈政忙抱住他,哄著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讓嚇到了的寶玉放鬆下來。
這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回到賈府的路上,寶玉驚醒了兩次,然後說什麼都不肯睡覺,悶悶不樂地從賈政的懷裡爬到了賈珠的懷裡窩著。
麵對寶玉毀掉了自己一件衣裳這個事實,賈政難得連一句批評的話都沒說,隻賈珠看得出來,父親不斷掃向他們兩人的視線裡帶著一種奇怪的暗沉。
賈府閽室的門房不知為何家中主子回來都帶著一種驚甫未定的感覺,而他們在回來後,將各院裡頭的小姐哥們全都送了回去,除了賈珠寶玉外。
元春冷著臉,與王夫人爭執,“母親,我都快出嫁了,難道這種事情,您還要瞞著我們不說嗎?如果是大事,早晚都要知道的。”
王夫人厲聲說道:“我說了,回去,元春,不要……”
“她說得沒錯。”賈政的聲音驀然響起,聲音難得帶著疲倦,“她的歲數足夠大了,讓她過來吧。到時候,元春或許會知道,該怎麼和家中姐妹解釋這件事。”
賈政用眼神暗示王夫人,她絕不會希望自己來做這件事。
王夫人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讓步了。
於是,榮慶堂內,包括賈赦在內,坐得滿滿當當的。
賈母似乎為這場彆開生麵的聚會感到驚惑,她近來的身體不太好,但已經在逐漸好轉。賈珠感到一種朦朧的歉意,如果不是這一場意外,賈母或許還可以繼續休養下去。
在賈赦可以發問之前,賈政就用堅定的語氣將今日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
起初,賈母還有些擔憂,尤其是在知道現場是怎麼回事後,但在聽完了整個過程,她放鬆了下來。
“確定沒有其他人的蹤跡?”
“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
王夫人憤怒地說道,“他們竟敢將珠兒當做犯人審問!”
賈珠倦怠地勸道;“母親,他們沒將我當做犯人,他們甚至沒把我帶回官府衙門。”他不得不說,順天府已經足夠禮待他。
連問話的人都刻意拿捏了語氣,如果換做是其他人,可不能這麼順利回來。
賈母的視線敏銳地落在他們身上,沉聲問道:“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賈珠想了想,承認道;“死去的人,叫範茂。我和他不太對付,前些天,在翰林院還起過一次矛盾。”
賈母的臉色登時有些難看,她在看向其他人,“這就是為何你們會緊張的原因,你們懷疑你們的孩子,賈珠,犯下了這個罪名?”她捏著拐杖,用力地頓了頓。
那聲音聽起來有些發篤。
在賈母厲聲責問下,最先回答的人居然是寶玉。
寶玉尖叫著說道:“不是大哥哥,大哥哥從上山開始一直都抱著我。一直,一直!他怎麼可能會去殺了那個,那個人……”
他說話中斷,乃是因為他突然想起在上山的時候,賈珠曾和他說過一個討厭的壞人,這個人聽起來,就和大哥哥剛剛說起的範茂一模一樣,那個時候,大哥哥說的就是範茂嗎?
可無論如何,寶玉,這個小小的孩子在短暫的停歇後,大聲說道:“大哥哥從未做過這樣的事。如果你們懷疑大哥哥,那我從此就不再和你們一起了!”
他從王夫人的懷裡跳下來,匆匆地走到賈珠的跟前,非常用力地捏著賈珠的手指。
那隻小手,緊緊抓住了賈珠的手指。
這對於一個小孩來說,已經是付出了全部。
賈珠仍然感覺到一些疲倦,可那些骨髓裡翻湧出來的寒意,很快被寶玉的維護給溫暖起來。他輕聲說道:“寶玉,這可讓我真高興。”
賈珠真心實意的感謝,讓小寶玉整張臉都燒紅起來。
他有些害羞,有些結巴地說道:“大哥哥,我會一直站在你這邊的。”
賈母欣慰地看著賈珠和寶玉的對話,而後掃向其他人的眼神,又帶著難以掩飾的失望,“你們連自己的孩子,晚輩都無法信任?”
王夫人疊聲說道:“母親,我們絕不是這樣想的。”
“那為何要驚慌!”賈母的聲音更加發沉,“珠兒是第一見證人,是證人,不是犯人。全都給我抬起頭來,這般瑟縮是作甚?與自己無關的事,就莫要給自己攬罪上身,聽到了嗎!”
賈赦饒有趣地看著其他人說話,過了好一會,才插口說道,“那個範茂的來頭可不小,範家和忠順王府的關係可是不錯。他家要是不肯忍,這要如何?”
賈母的眼中露出寒芒,“那就看他敢不敢登門了。”
…
賈珠不得不說,有時候賈母的強硬態度,才是引領賈府最合適的人。
但那些荒唐的事情此刻都離他遠去,他將自己徹底地浸泡在熱水裡,好似這樣,就能把那些多餘的疲勞給排擠出去。
他實在是太累了。
今日抱著寶玉爬山,後來又遇到範茂意外墜亡的事,再加上後續的等待和盤問,以及回來路上若隱若現的懷疑,都讓賈珠有些身心俱疲。
他靠在木桶邊上,感覺皮肉有些繃緊。
他歎息了一聲,試圖在水下捏一捏那有些難受的地方。
就在他費力的時候,一道聲音在賈珠的腦海裡響起。
【範茂不是意外身亡。】
賈珠所有的動作都在同一時間僵住,“你說什麼?”
他喃喃出聲。
這不能怪賈珠吃驚。
他有過種種的猜測,包括為何範茂偏偏在這個時候,死在他的跟前,可是那些懷疑,伴隨著他的侍衛以及官府的人篩查過兩遍後,得出的確是意外。
既然如此,賈珠自然就隻能將那些懷疑壓了下來。
不管他曾有過什麼
想法,伴隨著這個結論塵埃落定,都成為了虛妄。
再則,這對賈珠來說也確是一件好事。
如果範茂被判定是他殺,那不管賈珠有再多的證人,可那小沙彌說得好,當天可是除了賈珠他們與範茂外,再無上山的人。
他們身上的嫌疑可會變得無比的大。
“你在和誰說話?”
可在係統回答賈珠之前,一道略顯古怪的嗓音響起。
賈珠嚇得坐正了身體,這嘩啦的聲音,將那個站在窗前的人也嚇了一跳。允礽有些不滿地彈了彈自己的衣服,抱怨地說道:“阿珠,你作甚這麼大的反應?我都差點要被你澆濕了。”
賈珠瞠目結舌看著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太子,“……你為何,皇上知道你偷跑出來的消息嗎?”
允礽嗤之以鼻,嘲弄地說道:“你今天遭了這樣的事,在見到我時,想起來的第一件事,是問我會不會被人發現?”
賈珠乾巴巴地說道:“那個人是你的父親。”
允礽翻了個白眼,往前走了幾步,聲音懶散地說道:“不必擔心。我今晚本該,最起碼,在明麵上,是在大皇子府上歇息的。”
至於他落跑出來的消息,大皇子會不會知道那可不好說,但皇帝肯定是不會知道的。
康煦帝雖然神通廣大,可他到底不是全知全能的神。
在太子逐漸長大的當下,他總有些瞞人的手段。
“……大皇子要是知道,不會告發你?”
賈珠狐疑地說道。
允礽已經走到了賈珠跟前,也便是木桶邊上,銳利的視線在賈珠的身上徘徊,不放過任何一點可疑的蹤跡,嘴邊漫不經心地說道:“這是最不需要擔心的事情,他欠我的。”
賈珠眨了眨眼,他怎麼不知道太子和大皇子之間的關係,已經發展到了欠債不欠債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