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的共處,他發現幼龍對移動物體比對靜止的物體更敏銳。
一顆堅果放在那裡,它或許會猶豫一下要不要上,可如果是一顆滾動的堅果,它絕對會撲上去。
當初幼龍追他,很可能就是他轉身往就跑,還把後背留給了它,激發了幼龍的狩獵本能。
蘇星僵在那裡,緊張地盯著幼龍。
幼龍也沒好到那裡去,直愣愣抬頭盯著小山坡上的小毛球,甚至忘了甩乾身上的水。
半響,幼龍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
“!!!”
蘇星瞪大了眼,趕緊往後撤。
但他不敢讓後背對著幼龍,隻能緩步倒退著往後挪,還不敢退得太快、動作太大,怕激發幼龍的狩獵本能。
他一步步退回甲殼裡,終於鬆了一口氣。
但頂部照下來的太陽,讓蘇星驟然反應過來,他的甲殼是半敞篷的!上麵有一個大洞,足夠幼龍將腦袋探進來!
蘇星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背過去。
而此時,幼龍來到已經走上了山坡。
蘇星張口想叫,雖然黑龍還在湖裡且離得太遠,很可能聽不到他的呼救,而幼龍就在他麵前,他的叫聲很可能激怒幼龍。
但他已經沒地方能多,再拖下去遲早是死,不如拚一把。
就在蘇星要尖叫出聲時,幼龍停了住。
它蹲坐在苔蘚地上,甩動尾巴,一雙淺金色的豎瞳靜靜注視著他。
為什麼不靠近了?
蘇星不解地瞧著它,忽地發覺幼龍蹲坐的位置十分眼熟,不是指它所在的那塊苔蘚地,而是指他們之間的距離……
在洞穴裡時,幼龍就是在這個距離下朝他露肚皮乞食。
蘇星想,他知道幼龍為什麼停下了。
因為再靠近就會挨打。
黑龍的一次次尾巴抽打,讓幼龍記住了這個概念,必須與他保持不少於這個距離,靠近就會挨打。
哪怕黑龍不在這,它灌輸的概念也深入了幼龍內心,於是,它在它熟悉的位置蹲了下來。
危險還未解除,但至少不會立刻被吃掉了。
蘇星一邊在心裡祈禱龍媽媽趕快回來,一邊緩緩挪動到果乾罐子後麵。
如果幼龍還是會過來咬他,他就將這些果乾丟出去,吸引它的注意,為自己爭取時間。
幼龍的視線落到苔蘚地上,那裡散落著蘇星先前帶出去野餐的果乾。
蘇星暗道不好。
果乾離甲殼太近,如果幼龍忍不住來吃果乾,就會發現它即使靠近也不會挨打,那自己就危險了。
幼龍盯著果乾看了會,似乎想到什麼,它伸長脖子,張開嘴……
在蘇星緊張的注視下,幼龍乾嘔幾下,吐出一條銀色的小飛魚。
蘇星:“?”
什麼情況?
吃壞肚子了?
幼龍低下頭,將小飛魚往蘇星的方向拱了拱,然後期待地注視著他。
啊這……
如果他沒理解錯的話,這是給他的?
幼龍在試圖投喂他?
不好意思,純素食龍崽,不吃魚,但……
蘇星有些動容。
幼龍靠近他,他害怕。
幼龍停在黑龍為它劃定好的範圍外,他依舊緊張擔心。
直到這一刻,幼龍吐出自己捕獵來的食物,試圖投喂他。
蘇星才真正相信幼龍不會傷害他。
幼龍歪頭,疑惑小毛球為什麼不吃魚。
是太遠了吃不到嗎?
幼龍伸長脖子,正要把小飛魚再挪過去一點,一個巨大的黑影忽地落到了它身後。
黑龍緩緩低下頭,一雙冰冷的豎瞳盯著下方因受驚而整個弓起的白色幼龍。
幼龍弓著身體,張開翅膀,儘量讓自己顯得龐大。
如果白龍的鱗片能像黑龍那樣炸起,它絕對全身的鱗片都炸了起來。
黑龍對它的虛張聲勢毫無反應,確認小毛球沒有受傷,它揮動爪子,將幼龍拍進了湖裡。
隨即,它見到了地上的小飛魚。
小毛球不吃任何肉類,這條魚來自誰可想而知。
黑龍抓起小飛魚以及下邊的大片苔蘚,一起丟進湖裡,正好砸到從湖水裡冒出頭的小幼龍頭上。
“啾啾!”
蘇星從甲殼中衝出,飛撲到黑龍臉上。
他想告訴黑龍那隻幼龍沒有傷害他,想跟它分享被幼龍投喂的經曆。
可是撲到黑龍身上,他就什麼都忘了,隻想緊緊抱住它。
他原本以為自己很好,什麼事都沒有,直到被黑龍所帶來的安全感籠罩,那些委屈的情緒就都湧了上來。
直到這時,他才想起自己原本很害怕。
現在,他終於可以將所有的情緒都發泄出來。
隻要在黑龍身邊,他就絕對安全,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害他。
他可以肆意地叫出聲,不用擔心會激怒誰。
他可以奔跑,可以翻滾,不用害怕激起誰的狩獵本能。
黑龍趴在長滿苔蘚的山坡上,不斷發出溫和平緩的叫聲,安撫趴在它臉上的小毛球。
與此同時,垂落在山坡下的尾巴掃動,將爬上岸的幼龍再次掃回湖裡。
蘇星抱著黑龍啾啾叫著發泄了許久,漸漸困了,就合上眼,躺在黑龍的鱗片上睡了過去。
黑龍一直靜靜趴著,讓趴在它身上的小毛球能安穩入睡。
直到太陽將落,氣溫漸低,它才輕輕將小毛球晃醒,把他送進甲殼,帶回龍巢。
隻幼龍比他們回來的更早。
蘇星見到它們還有些驚訝,他還以為它們不會再回這個洞穴了。
崖壁上的洞穴都被中型或大型龍占據,幼龍們無法入住。
但火山頂部的平台上還有許多空間,那裡活動的都是小型龍類,這幾隻白龍幼崽完全有能力占據一席之地。
結果,它們居然全部選擇回到這個洞穴裡。
要知道這洞穴可是位於一眾火山洞穴的最底部,對無法熟練飛行的幼龍來說,不管是進是出都很困難。
洞穴裡還有隻天天抽它們的黑色巨龍,怎麼看都不是什麼好選擇。
可它們都回來了,還自覺在洞口的碎石堆後趴著。
是因為這是它們破殼的洞穴,有所執念嗎?
還是因為在龍類的觀念中,越靠近岩漿的洞穴越好,所以舍不得離開這裡?
總不可能是舍不得他投喂的果乾吧?
見蘇星和黑龍回來,最大的那隻幼崽走上前,熟練地在安全線前蹲下,伸長脖子、低下腦袋,開始乾嘔。
似乎是想把因黑龍打斷而未投喂成功的魚,重新吐出來。
啊這,大可不必。
他真的不吃肉,而且……消化了半天的魚吐出來,多糟心啊。
蘇星想阻止它,卻不知該怎麼做,急得打轉。
黑龍直接一尾巴抽過去,將幼龍拍飛,打斷了它的吐食行為。
這一次它甩尾的力道明顯比以前重了許多,僅次於當初幼龍撲向蘇星的那次。
幼龍砸到牆上,摔下來時還一同掉下好幾塊石頭,差點把它埋了。
蘇星都被黑龍這突然的爆發驚到。
黑龍媽媽為什麼突然生氣?
是不希望幼龍吐食物弄臟洞穴嗎?
不對,龍媽媽之前也表露過類似的情緒,在苔蘚地上看到幼龍吐的小飛魚的時候。
蘇星猜測,龍媽媽是無法接受其他龍投喂他。
除了那些借窩生蛋的動物,其他自己養育幼崽的動物,大都不會允許其他同類靠近或投喂自己的幼崽。
尤其是龍並非群居動物,是為了過冬和度過繁殖期,才勉強聚集在一座火山裡,它們對同類本來就極強的排斥性。
這種情況下,白龍幼龍當著黑龍媽媽的麵,接近身為黑龍幼崽的他、試圖投喂他,在黑龍眼裡無異於挑釁。
正猜測著,就見黑龍將它帶回來的苔蘚挪到他麵前,用超大隻的龍爪尖尖捏起細嫩的苔蘚,遞到他嘴邊。
看到黑龍這宛如置氣般的行為,蘇星覺得自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蘇星乖乖張口,吃下黑龍遞過來的苔蘚絲。
畢竟他是一隻媽寶崽,當然隻吃媽媽喂的食物。
從石頭堆下爬出來的幼龍,趴在洞口觀察著他們。
看著小毛球大口進食的模樣,再看了眼黑龍爪尖捏著的苔蘚,豎瞳緩緩轉動間似有所悟。
·
幼龍吃得少,餓得快,出去捕一次食最多管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會餓。
蘇星睡醒爬上蛋巢伸展翅膀和腳爪子時,毫不意外地看到一隻朝他翻滾露肚皮的幼龍,略感意外地看到兩隻學著它翻滾露肚皮的幼龍。
好吧好吧,該開飯了。
堅果所剩不多,蘇星打算喂它們白瓜子。
這個他收集了很多,現在還有十幾罐,完全夠吃。
蘇星用一個堅果殼裝了些白瓜子,叼著裝滿的堅果殼出去,站在黑龍的爪子上往下一灑,啾啾啾地叫著,招呼它們過來吃瓜子。
幼龍很快飛撲而上,搶食瓜子。
嗯……這畫麵,有種給院裡養的雞喂食的感覺。
雖然這一洞穴的龍裡,隻有他最像小雞。
幼龍將瓜子啃得哢嚓作響,它們的牙齒連堅果硬殼都能輕鬆咬碎,更彆說這些小小的白瓜子了,全部連殼帶仁一起吃。
蘇星來回給它們運了好幾次瓜子,忽地聽到幾聲奶聲奶氣的幼龍叫,卻是從洞外傳來的。
其他龍的龍蛋也破殼了?
蘇星已經深知幼龍的殺傷力,不敢冒冒失失地去其他龍的洞穴裡看幼龍。
他現在都不去樓上的羽毛龍家客串了,就怕一隻幼龍突然破殼把他加餐了。
成龍有黑龍威懾,知道不能傷害他,剛破殼的幼龍可沒這意識。
蘇星耐心等了幾天,第五日龍群出門捕食時,他就見到了成群的幼龍。
有金龍、紅龍、綠龍、藍龍……還有羽毛龍的小幼崽。
它們跟在父母身邊,長得就跟父母一個模子捏出來的,一眼就能辨認出誰是誰的幼崽。
鱗片龍的幼崽都長著鱗片,羽毛龍的幼崽都長著羽毛。
蘇星呆愣愣地盯著那些待在父母身邊的幼龍,連自己的嘴在發顫都沒注意到。
他瞪大眼睛,試圖從中找出和成年龍父母長相有所差異的幼龍,比如父母全身都是鱗片,幼龍卻長有羽毛。
直到瞪得眼睛發澀,他終於找到了一種龍。
金龍。
金龍全身覆蓋淺金色鱗片,它們的幼龍卻在背脊上長有毛發,有點像東方神話傳說中的龍。
這樣的毛發主要用來給幼崽保暖,隨著幼崽地長大會逐漸褪去,隻剩下堅硬的鱗片。
而金龍幼崽的外形幾乎與成年金龍一樣,能夠想象,等這些毛發褪去後,它們就會變成跟父母那樣漂亮而霸氣的龍。
所以,根本沒有哪隻龍是像他和黑龍媽媽那樣,除了都會噴火外毫無相似之處的。
甚至他們噴出來的火焰顏色都不一樣。
黑龍落到苔蘚地上,輕敲甲殼喚他出來。
蘇星卻僵立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應。
半響,他僵硬抬頭,透過半敞篷式的甲殼頂部,看向外邊的垂下頭來瞧他的黑龍。
黑龍媽媽身披堅硬的黑色鱗片,而他身上隻有毛絨絨的羽毛。
從白色絨毛到嫩黃色羽毛,再到現在的暖黃色羽毛,顏色越來越深,但始終沒有要變成鱗片的模樣。
黑龍媽媽除了翅膀之外,還有一對前足和一對後足,他卻隻有兩隻腳爪子。
黑龍媽媽長著有力的爪子和鋒利的牙齒,他的嘴裡一顆牙齒也沒有。
他隻能吃植物,所有肉類都沒法消化,甚至聞到就想吐。
而媽媽什麼都吃,除了瓜果樹葉,那些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一切他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在它的食譜裡。
那些他曾竭力忽視、找各種理由來解釋的不同之處,此刻清晰地擺在了他麵前。
蘇星當然知道有些物種小時候和長大後天差地彆,比如蝌蚪和青蛙,毛毛蟲和蝴蝶……
可龍類沒有這樣的發育過程,那些與成年龍極為相似的幼龍就是鐵證。
如果隻有白龍幼龍長得像白龍,他還能繼續欺騙自己,當所有幼龍都和成年龍相似時,他無法再自欺欺人。
難怪他們有這麼多不同。
難怪黑龍媽媽那麼厲害,他卻這麼弱小。
原來,原來他根本不是媽媽的幼崽。
蘇星難過得想哭。
但不能哭,媽媽在看他,他要忍住淚。
黑龍圍著甲殼轉了好幾圈,似乎是不解他為什麼不出來。
快走吧,去湖裡,和其他龍一起潛水捕魚,去他永遠潛不下去的湖底深處。
隻要走了,他就能一個人躲起來哭了。
蘇星期待著黑龍離開,又害怕它離開。
黑龍忽地展開翅膀,就在蘇星以為它終於要飛去湖麵捕食時,黑龍抓起甲殼,帶他飛了起來。
不是回火山,也不是去海邊的方向。
蘇星含著滿眼的淚往外看,隻看到火山和冰山在他們身後快速倒退。
黑龍飛過茫茫雪原,飛過一座座其他龍類居住的火山,最後在一座冰雪覆蓋的森林裡落下。
黑龍低下腦袋,在雪地上嗅聞,帶著甲殼中的蘇星幾次飛起落下,最終,它在一顆大樹旁停下。
黑龍放下甲殼,用爪子刨開積雪,挖開土地。
這一係列動作,都讓蘇星感到無比熟悉。
而當黑龍從地洞裡抓出一隻雪白的長耳獸時,這種熟悉得到了證實。
怎麼哪裡都有長耳獸啊。
居然連這種火山島都有,世界上就沒有長耳獸無法抵達的地方了吧?
黑龍把嚇得僵直的長耳獸隨手丟出,繼續挖洞,掏出一小把乾癟的植物莖塊和乾果。
黑龍繼續掏,弄得爪縫中都是泥土,也隻掏到一些堅果殼碎片。
冬季已經過去大半,長耳獸的存糧也所剩無幾。
黑龍隻能將那一小把收獲遞到蘇星前。
蘇星看著黑龍爪子上那些乾癟的植物莖塊、留有牙印的堅果,忍了一路的眼淚在這一刻落了下來。
他知道黑龍為什麼大老遠來挖長耳獸洞。
因為他之前在甲殼裡不出來,黑龍以為他不吃苔蘚了。
在這植物資源極度匱乏的火山島冬季,不吃苔蘚,就隻能花更多時間精力去尋找隱藏起來的食物。
黑龍放棄自己的捕食,帶他跨越雪原來到這裡,隻為了給他找他熟悉能吃的食物。
明明他不是它的幼崽,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
晶瑩的淚珠從蘇星眼眶滾落,滑過臉部的羽毛,沒有沾濕羽毛就落到了甲殼地麵。
黑龍沒有見過淚水,不明白那是什麼,以為小毛球生病了,慌亂地湊近,低下腦袋緊張地注視著小毛球,伸出舌頭想舔他,卻被甲殼阻擋。
對上黑龍包含擔憂的龍瞳,蘇星再也忍不住,衝出洞穴,飛撲到黑龍臉上,將它緊緊抱住。
就算他不是媽媽的幼崽,媽媽也永遠是他的媽媽。
最愛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