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菩梅 抱緊我(2 / 2)

梅樹底下的雪沒有掃過,就隻有她與憨璞的腳印在這裡。

她呼出一口氣,與憨璞數步之遙,一個站在梅樹這邊,一個站在梅樹那邊,並不親近,也並不親密。

仿佛疏遠的似佛與人間的距離。

又好似身處在一個空間之中。從這處能望到那處,從佛堂,能探到人間。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含璋問道。

憨璞沉靜道:“檀主命格不是此間命格。檀主貴不可言。檀主是世所罕有的。不隻是拙僧,還有拙僧的師弟,拙僧的師父,都能看出來。”

含璋笑道:“禪師你真的太誇張了。這麼說,你們佛門中人,個個都能看出來?”

憨璞道:“非也。是與檀主有緣,才能看出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含璋問了:“你師弟師父,是誰呢?”

憨璞答說,師弟行森。師父玉林琇。

含璋哦了一聲,卻將眼前一朵冰梅花上的冰晶都掰開了。

冰晶落在她的指尖上,很快融為溫熱的雪水。

行森。玉林琇。什麼有緣呢。這都是和那個‘福臨’出家有關的人物。

是因為有了她,福臨不會再出家,他們的功德不能再有,所以能認出她的身份來曆嗎?

含璋看著憨璞的清泠目光中有了冷意:“你們原先,想的是皇上。如今覺得本宮更好,所以就想要度化本宮出家嗎?”

憨璞的眼中突現一點無奈:“檀主。這非是拙僧所想的。拙僧隻是想試探一下檀主。將來,檀主總會見到拙僧的師弟與師父。師弟性癡,師父說,恐怕我等都要落在他的手上,被他所牽累。”

“拙僧不想這樣。也怕檀主會動心。所以試上一試,”

含璋將那雪水甩在地上,垂眸冷道:“本宮什麼都知道。”

今夜無月,一點星子透過雲層,一點淺淡的光亮落在白雪上。

雪光倒是更明亮些。

廊下掛著燈。孔嬤嬤手裡也提著風燈。

四處都掛了些燈,不甚明亮,但也不甚昏暗。

憨璞注視著麵前的皇後娘娘。

娘娘年輕,眉眼靈透鮮活,哪怕是冷冷的,竟也有些像那殿中的菩薩模樣。

憨璞的心中,盤桓繚繞的不是塵世俗人的愛美喜悅,而是一番依托佛緣定數的敬畏與臣服。

“您當然什麼都知道。”憨璞輕聲說。

“您是這方世界的變數。是改變帝星的變數。您本來不屬於這裡,卻來到這裡。您無所不知,您若修佛法,佛門將遠遠飛躍到您所知的高度。”

“這個誘惑實在是太大了。佛門中人,無一能抗拒。度化帝星,是無上功德。可若是度化您,是千秋萬世的功德。因此,帝星之佛緣,全在於您的身上。”

“隻是您修佛法,便斷了塵緣。不再影響帝星。但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回去?”含璋眼眸微顫,“本宮,還能回去?”

憨璞的話,含璋聽懂了。

她來自三百多年後。三百多年的發展,他們總覺得佛法是有差距的,就想著利用她的所知,助佛門成事。

這些個得道高僧,勘破生死轉回,能掐會算的,卻是把心思用在了這上頭。

這也不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本事。世所之大,總會有一些人會一些東西的。

隻是憨璞說的回去,是說的回現代去嗎?

含璋是出了意外。

有個直播,對她來說挺重要的直播,她怕遲到了,時間上趕得急了一點。

結果就是這麼一點點,也是她倒黴。正好遇上了人家夫妻吵架,高空墜物,一大袋他們所謂的定情信物砸下來,含璋重傷,然後沒能搶救過來。

她都不知道自己去了多久,死後的意識漂浮不定。等到她再回過神來,覺得身體有實感的時候,她就成了博爾濟吉特氏的含含小皇後了。

怨恨嗎?那肯定是的。

可是漂浮不定了那麼久,那些強烈的情緒好像都被消磨光了。

最後醒過來的含含小皇後,就如同一個初生的嬰兒一樣,獲得了一次新生的機會,她丟棄了所有不好的東西,在此間被人寵愛,明媚舒展自在地活著。

憨璞道:“死而複生。循環往複。您若是想回去,舍棄一切,自然是能回去的。”

舍棄一切?再死一回嗎?

那她在現代都死了,再回去,她還能是含璋嗎?聽憨璞的意思,她好像是還能做含璋的。

含璋垂眸,看著地上被她踩出好些腳印的雪地:“本宮不會舍棄自己的生命。”

生命多可貴啊。像憨璞這種沒死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憨璞歎道:“您當然不必舍棄。數十年後,您也會被迫舍棄的。人之一生,除卻佛祖,每個人都會經曆這些事。往來處來,往去處去。您終歸會回到您初來的地方的。”

如果剛剛來的時候,含璋聽到這番話,心裡一定是高興的。

她剛開始的時候還不大適應,當然是想回去的。

現在聽見這番話,卻怎麼都高興不起來。

含璋看著憨璞那張臉,不喜歡這個和尚看她的眼神。

好像她是個救世主似的。可她真的是個救世主嗎?

才不是呢。三百多年後的佛,會比現在的好嗎?

“過去佛。現在佛。未來佛。一切佛。時間或者空間,其實都是不重要的。”

含璋微微一笑,看著憨璞仿佛聽見仙音似的倏然而亮的眼睛,她招了招手,叫了孔嬤嬤找個力氣大的小太監過來。

她示意憨璞站著彆動。憨璞特彆聽話,還真就站在那裡不動了。

含璋叫小太監穿上寬大的油衣,與小太監吩咐幾句,她則遠遠站在廊下,請孔嬤嬤看一場好戲。

就見那小太監跑到梅樹底下,站定之後,狠狠踹了一腳那落滿冰晶的梅樹。

嘩啦啦。冰晶與雪花,瞬間從梅樹上驟然脫落,砸了憨璞和那小太監一頭一身。

小太監穿著油衣呢,一點事情都沒有。

往這頭一望,看見皇後娘娘的手勢,立刻抖掉身上的雪,迅速跑掉了。

含璋冷冷看著被雪埋了一身的憨璞,她心裡舒坦了,哼了一聲,帶著孔嬤嬤揚長而去。

憨璞如入定一般,站在梅樹下不言不語,心裡卻在苦笑。

他是不成了。這位皇後娘娘的性子,惹不得啊。還是要會同師父一起勸一勸師弟,放棄那可怕的念頭才好。

孔嬤嬤倒是有些擔心的,頻頻回頭,總沒見那禪師離開,等他們都拐彎了,就瞧不見了。

含璋道:“嬤嬤彆看了。出口氣而已。他不是好好的麼。”

孔嬤嬤道:“主子生氣,是憨璞禪師得罪了主子麼?”

含璋笑嘻嘻地道:“他想叫我去死。”

孔嬤嬤嚇了一大跳:“主子!”

含璋又笑:“嬤嬤彆怕。我亂說的。以後這海會寺啊,咱們再也不來了。也不見這些和尚了。這些和尚都有病。”

果然福臨不把佛門放在眼裡。這才好呢。

怎麼能為和尚所用呢?任何的思想與信仰,如果實用的話當然好,如果是不能解決問題還要用來胡亂控製人的,那就應當遠離啊。

到底還是那個小太監,沒跑遠,瞧了一回,看憨璞禪師頂著滿身的雪水走了,才悄悄去了正院,把話悄悄傳到了墨蘭墨心那裡。

墨蘭墨心去和孔嬤嬤說了一聲,孔嬤嬤又暗地裡打聽了一回,見憨璞禪師沒有借此鬨事,海會寺裡靜悄悄的,孔嬤嬤這才放心了。

含璋一夜都睡不安穩,福臨又不在身邊,沒人陪著她睡,做了噩夢也沒人哄著,含璋乾脆坐起來,望著床帳出神。

她老是會夢見死的時候。明明都已經放下了,已經忘記了的事情,偏偏在夢裡夢見了,還挺清晰的。

不是那些不好的情緒又回來了,是她跟個旁觀者似的,一遍一遍的看著她事發時的樣子,偏偏她就是個旁觀者,救不了命,也阻止不了事情的發生。

含璋都不敢睡了。

連燈都不想點,就那麼在夜裡坐著。

心裡想有個人在身邊陪著她,卻又不想叫孔嬤嬤和墨蘭墨心進來。

屋裡倒也不是一點光亮都沒有。

外頭的雪光印在窗扇上,有那麼一點銀白的光透進來,落在她的床帳上,能看見屋裡的影子。

這佛堂靜室,含璋不想住了。

她想回宮。

今夜是孔嬤嬤在外頭守著她值夜。

外間有小榻,孔嬤嬤就睡在外頭呢。

含璋起來,以為自己一點兒聲音都沒發出來,便不會驚醒孔嬤嬤的。

結果卻瞧見內室門前亮起一盞燈,有人提燈走進來,含璋隔著床帳看不清來人是誰,隻模糊看見那人的身影越來越近。

“嬤嬤?”含璋輕聲問。

“是朕。”床帳被人撩起,掛在一旁。

福臨的臉出現在光亮之中,含璋忽而鼻頭一酸,不知道何時湧出來的眼淚模糊了視線,她的身體反應甚至比她的思想反應還要快。

等含璋回過神來,她已撲入福臨懷中,有眼淚滾落到他的頸窩裡。

“抱緊我。”含璋要求他。

福臨,抱緊我。不要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