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江流兒是一個和尚。
旁的和尚都是長大了才做和尚, 整個寺廟隻有他一人是從出生開始就做了和尚。
據說,他是被放置在一處木盆上,順著江水飄過來的, 被方丈撿到之後這才撿了一條命, 便也取了“江流兒”這個名兒。
方丈說,是因為江流兒和佛祖有緣,所以這生下來便要投奔佛祖而來。
江流兒生的乖巧又白嫩,自小就展露了在佛學上的天賦, 方丈很喜歡他,將他當做親傳弟子來培養,對他如師如父。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 江流兒便遭到了寺廟許多酒肉和尚的刁難, 拿他的身世出來說笑。
江流兒麵上混不在意,惹得幾個和尚罵著沒意思, 是個呆瓜,偏偏被方丈看在眼裡。
實際上江流兒四兩撥千斤, 借機將這幾人平日裡對他的辱罵揭露在方丈麵前, 這才將這事給了了。
師父說的對,或許他就是屬於佛祖的,所以一出生便要投奔佛祖而去。
他總是虔誠的看著佛祖, 方丈說他專心。
可實際上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廟堂前叩拜佛祖是一種刻入靈魂上的本能。
但他在望著佛祖的時候, 卻有許多疑問想要開口, 卻不知究竟要怎麼開口。
他生來屬於佛祖, 但他一直想知道想問的問題究竟是什麼。
“師父,你說佛祖的衣袖當中會有什麼呢?”
他轉過身,太陽西沉, 殿內已無香客在。
殿堂之中,成年後的他一身素衣袈裟遺世獨立,如同一朵潔白的雲一塵不染。
仿佛多看幾眼,都是褻瀆。
“又說玩笑話,豈能夠妄議佛祖呢?”
師父不答,他不知道,也不能妄議佛祖,但他體諒江流兒難得的童稚之語,所以並未責備。
江流兒轉回身,又仰起頭看著佛祖碩大的金身,陽光在他身上落下一層金光,清雋的容顏半明半暗,不似此間眾人。
寬鬆的僧袍卻勾勒出獨有的纖長身姿,他長身玉立,就好似養在朱玉之地一顆挺拔的樹,仰著頭看佛,與殿內碩大的佛像——
有一種微妙的對峙之感。
江流兒視線緩緩落在了佛祖金相衣袖處的位置上。
他總覺得,這裡該是有生靈存在的,那生靈會從佛祖衣袖之中瞧瞧探出頭來。
該是誰呢?
誰會這麼大膽呢?
還有,為什麼他會這麼想呢?
他沒有答案。
直到江流兒解開自己的身世謎團,在長安勝過了全部僧侶成為了玄奘法師,成為了唐王的座上賓也未曾解開這個謎團。
直到那一日水陸法會之前,當朝丞相蕭瑀帶著兩個疥賴僧人到了唐王麵前,將那不似凡塵之物的袈裟、錫杖奉於殿前之事,玄奘這才心有所動。
與那個疥賴僧人之中的師父遙遙相對,這才覺得塵埃落定。
來了。
他在心裡這麼說著。
溫潤俊俏的容貌緩緩勾出一抹笑意,讓佯裝成僧人的菩薩也覺得心中歡喜。
——凡人變故良多並不可控,然金蟬子傳世十世,依舊虔誠禮佛,果真是西行取經一事的不二之選。
原先的要價數千兩全部作廢,菩薩化身的僧人雙手合十行了一個佛禮,刹那間便騰雲駕霧出了宮殿到了蒼穹之上。
弟子惠岸使者木叉手持棍棒候在菩薩身後。
唐王驚訝,但玄奘卻十分平靜,隻有一種終於來了的感歎。
菩薩現世,高興地唐王虔誠禮拜,眾人紛紛下跪拜倒,聽著菩薩說道:“隻可惜,你們這些法師隻能夠講小乘佛法,若能夠講解大乘佛法,便能夠度亡者歸天了。”
觀音菩薩說的正是唐王李世民經曆了地府那事之後最擔憂的癢處,連忙朝著菩薩大喊:
“菩薩請憐我眾生指點迷津,這能夠度亡者歸天的大乘佛法要如何才能夠習得?”
“大乘佛法為我佛如來所編撰出的佛法,便要解眾生苦厄。”觀音菩薩手中持著玉瓶,瓶中楊柳生機勃勃。
“而我佛如來在西牛賀洲西天靈山大雷音寺之處,若想要取得真經,要有有識之士,有膽之士才能夠取回真經,否則都是妄談。”
玄奘的直覺並沒有錯,菩薩在蒼穹之上,對著地上的唐王與芸芸百姓,卻偏偏在說道“有識之士”之時朝著自己看來。
仿佛這個傳聞之中能夠取得真經之人除了他並未有第二人之選。
說罷,觀音菩薩帶著弟子駕雲離開,刹那間長安祥雲籠罩,烈日熔金,百姓們激動地紛紛叩拜。
唐王有些為難,但還是召集長安所有僧侶,問道:“眼下可有有識之士,有膽之士願為我大唐去往西天取經之人?”
台下紛紛靜謐,做和尚是一回事,崇尚佛法又是一回事,能不能去往西天未知之地還能夠回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是人都怕死,都想保留著眼前的富貴。
所以西天再好,大乘佛法再好,可沒有人願意舍了眼前的富貴安穩去往那西天未知之地。
金蟬子在心中緩緩歎一口氣,骨節分明的手指轉動著手上的佛珠,行一後起身對著唐王說道:“啟稟陛下,貧僧願往。”
“當真?!”唐王大喜過望。
對他來說,陳玄奘是最符合觀音菩薩所說的人選,否則他也不會從天下諸多僧侶之中單單對陳玄奘青睞有加。
“當真。”
玄奘如玉的麵容勾勒著溫和的笑意,唐王隻聽他說:“願帶大乘佛法歸我東土,造福我東土大唐百姓。”
他心中沉甸甸的,好像有一塊一直壓製在他頭頂上的石頭總算落下。
冥冥之中早就注定的事,他逃不過,便親自來鑄成。
“我願發下宏願——一路必定到西天靈山,若到西天靈山不取回大乘佛法,我願永不回長安,死後永墜十八層地獄,永不超度。”
一字一句,他發下宏願,說的越來越狠,好似對自己有仇一般。
但玄奘卻越發覺得自己身形輕巧起來,從前覆蓋在他身上的陰霾隨著他的宏願一同消失不見。
“好好好,真不愧為朕玄奘法師,真不愧為天下出家人之表率。”唐王大喜過望,地府一行之後一直惦記的事總算有人能夠來完成了。
“朕願意與法師結為異姓兄弟,封法師為禦弟。”
玄奘輕笑著應了,這般榮辱不驚之勢讓唐王更加欣賞。
帶著銀紋的袈裟隨著微風掀起微瀾,他如同一朵純淨的雲降臨在大唐長安。
蒼穹之上,隱身的觀音菩薩與木叉看著下方的熱鬨,木叉十分讚歎的說道:“金蟬子真厲害,這般榮辱不驚,果真對佛法十分虔誠,便連轉世了都不能夠忘懷。”
觀音眼眸平靜,唇邊一直帶著笑意望著玄奘,卻開口說道:
“這不是金蟬子,已經是陳玄奘了,所以......咱們錦斕袈裟和九環錫杖已經為他送到,剩下的便看那四位護送了。”
木叉頑皮一笑:“便連從前最為桀驁不遜能夠反上天庭的齊天大聖孫悟空現在都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出來,就知道此次傳播佛法一事必定成功。”
聽了這話的觀音菩薩沒有回答,看著地麵上的玄奘有些失神,待看著唐王已經開始為玄奘準備宴會之時這才輕道一聲:“走吧。”
棋盤已經準備好,就等著早就已經在筐中的棋子陸續登場了。
玄奘心有所感的朝蒼穹之上看去,一朵輕柔的雲消失在蒼穹之上並未引起人的注意,卻讓他的睫羽輕顫了兩下,直到身邊人喚了幾聲才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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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葬身虎口,唐僧這些時日隻能一遍遍的頌著《往生經》,他知道他不能夠停下,也知道所有人都是為了他能夠取經成功。
隻是每每想起都覺得擔驚受怕。
說來也怪,他有些忘記小時候的日子究竟是怎麼樣了,記憶沒有問題,卻總在細枝末節的事情上如同蒙了一層薄紗一般,回憶不真切。
玄奘有些害怕和後悔當日站出來和唐王許下了那不取真經不回長安的宏願,這才剛開始護衛都已經沒有了。
他總有一種感覺,他像是回不去長安了。
不過幸好,一路之上險象環生,幸而觀音菩薩也不希望他徹底折損在路上,出師未足身先死,便再一次現身指點迷津:
“你路上會有三個徒弟伴你一同西行,他們都是從前神通廣大之輩,定能夠護你上西天。”
玄奘連連拜謝,虔誠無比:“多謝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心係貧僧。”
可算是有救了。
日頭漸出,白雲漸離,霞光漫天。
盛夏的清晨就已經透露著一股炎熱,但比起正午時候的濃烈,許多出行之人還是選擇早上來趕路。
吹過的風帶著一抹夏日獨有的熱浪,翠綠翠綠的枝葉在枝頭上繁衍,樹林的茂密一直延伸到湛藍的天際,一望無垠。
此時玄奘在問過山下老丈之後終於確認了這就是菩薩所說的兩界山地界,馬匹有些乏累,他便沒有坐在馬上,牽著韁繩背著自己的行囊一步一步的往上爬去。
菩薩說,此地會有能夠護送他西行的妖,可收為弟子。
“可是東土來的和尚?穿著僧袍的俊俏小光頭,你可是東土來的和尚?”
一道充滿活力的聲音出現在蟬鳴嘈雜的山上,玄奘左右快速的看了看,一邊握緊了自己的法杖,想要找尋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究竟是什麼人。
“你沒看到俺老孫嗎?俺老孫在這。”
見玄奘還是不看過來,孫悟空急眼:“在這呢,你快低頭,俺老孫被壓在這裡呢!”
玄奘這才看見,孫悟空暗暗道這個和尚眼神和腦子都太不好的樣子,果然也就隻有這樣才會被西天哄騙來取什麼真經吧。
“你怎麼被壓在山下了?”
玄奘聽著聲音定睛看去,啥也瞧不真切,隻看到了一顆毛茸茸又滿是泥汙雜草的頭顱,好似與整個山都融為了一體。
他有些害怕,人對於未知的生物總是有些害怕的。
即使菩薩說最為神通廣大的弟子就在這兩界山內被關押著,非是大奸大惡之輩,但也年少輕狂過,這才被鎮壓,需要將他護送到西天才算功德圓滿。
可話是這麼說,這神通廣大的妖怪被壓在了山下,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即使菩薩有了吩咐,但萬一這妖突然發狂了又怎麼辦?
他可除了念經旁的什麼都不會。
孫悟空覺得這人是一個呆子,是一個蠢和尚,不過他鮮少見人,又總算是等來了傳說之中能夠取經的和尚,便耐著性子說道:
“俺老孫是五百年前大腦天宮的齊天大聖,現在被壓在五行山下,若你能放俺老孫出去,俺老孫願意護送你去西天取經。”
即使聽了這話玄奘也沒有覺得有什麼安心,依舊躲得遠遠地,不肯靠近。
被壓了五百年啊,那他一定很難受。
心裡這樣想著,玄奘隻覺得自己好像一瞬間靈台清明,不知道怎麼想的就直接朝著孫悟空走去,用一個汗巾替孫悟空擦拭臉上泥汙,又伸手替他摘去頭上的雜草。
動作溫柔細致,連對玄奘有些排斥的孫悟空見玄奘這般也溫和了不少,多了幾分真情實意。
玄奘再回神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大膽的在摸這妖怪的腦袋,不過這妖怪安靜下來好似也不是很壞,不像是一張口就能將他吃了。
玄奘小心翼翼的繼續著動作,一邊小心試探著孫悟空的反應見他並非發狂心下也安心了不少,動作也更穩妥專心了些。
“你姓孫嗎?貧僧要怎麼才能夠將你放出來?”
“俺老孫姓孫名悟空,觀音菩薩說了,隻要將山巔處貼的這個符咒給撕了下來,俺老孫就能夠出來了。”
自從觀音菩薩說完,孫悟空就等著這一日呢。
隻可惜了,以前他不知道,要不早就哄騙個小孩給他撕撕試試,實在不行找那個膽大的小妖...不,不行,那個小妖不好騙,一看就光會騙人。
師父讓他在外不要說出他來的時候孫悟空可傷心了,可容白走的時候十分平靜。
若不是孫悟空那時自己都不知道取經一事,恐怕會以為容白這個小妖早就知道他會接下會送和尚這個任務,走出五指山。
不過這怎麼可能呢?
他也是這些時日才知曉,原來外頭光陰變換朝野更替,現在西天已經瞄上了南贍部洲了,而這個和尚就是虔誠的信徒。
那小妖又怎麼會知道?
玄奘看了一眼清理乾淨之後總算有個樣子的孫悟空,說道:“我在給你取個名字吧?”
孫悟空應了,能把他放出去就行。
就是不知道西天這些人到底怎麼回事,觀音菩薩見他一麵要給他取個名,他說他有了好說歹說才將菩薩攔下,現在這個和尚又再來一遍。
不過,他開心了趕緊將他放出去就行。
“都聽師父的。”
玄奘見孫悟空眼睛亮亮的,擦拭出一些痕跡的猴毛洋溢著金色,想來若是洗乾淨了定是一個俊俏的猴子,大著膽子揉了一把孫悟空的猴頭。
對他的憐惜超過了對於凶神惡煞的猜測:
“好徒兒,你在這裡等著,為師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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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蟬鳴吱吱作響,一陣風吹過整片林中樹葉都開始爭先恐後的搖晃。
孫悟空在這裡過了五百多年,往常就知道日子難熬了,可從來未曾覺得時間這麼難熬過。
他仰起頭看著逐漸到了正中散發炙熱的太陽,他有些擔心那個和尚會不會走到一半摔死了,會不會掉在山間獵人的坑裡餓死了。
會不會爬到了山巔拽符咒的時候力氣不夠拽不下來,卻被風給吹下山崖了?
孫悟空想著,覺得時間過得越發緩慢,蟬鳴聲在他耳朵之中都成了深遠悠長的聲音,他激動著期待著,期待著能夠出去。
終於,從天上降下來形似五指的那座兩界山不知道因何緣故驟然倒塌,隻聽天邊一聲轟隆巨響,瞬時間天崩地裂。
百姓們隻看見一道靈巧的聲影好似從地下蹦出,一下又竄到了天邊。
興奮的影子充滿著歡快,未過多久就跑到了海邊,在沙灘上儘情奔跑。
“俺老孫總算是出來了!”
“五百年前大鬨天宮的孫悟空又回來了!”
他這樣儘情的喊著,一切都跟五百年前一樣,隻是不一樣的是少了他那些活潑的猴子猴孫。
孫悟空沒有惆悵多久,飛速的竄進了海裡給自己洗了一個澡,等出來的時候金燦燦的毛發濕漉漉的,他本能的甩了甩毛上的水,看著將他困住了五百年的五行山炸成了碎片。
那個小老鼠精問他鬨天宮可後悔。
那時候他說,不悔。
當時他隻想著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世間尊卑為何早早便有定數,他為何便要聽從天命。
他沒有想太多,隻覺得痛快。
招安招安,一開始他是聽了太白金星那個老倌的忽悠,沒有想著一定要如何如何,但天宮太過高傲,容不下一個出身下界的猴子。
如今,回想起從前,他依舊是從前的答案,鬨天宮鬥神官,他不後悔。
隻是.......
“悟空,悟空,你慢些跑,等等為師。”
那有些呆笨、囉嗦但還挺有善心的和尚追了上來,一邊牽著看起來並不聽話執意要往另外一頭白馬,一邊還帶了一個帶了環的拐杖。
孫悟空眯著眼睛一瞧,那本能得懼怕靠近的馬便瑟縮了一下,乖巧的不敢亂動,被牽著就過來了。
等玄奘到了之後,孫悟空耐著性子施了一禮,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眼下這人不管怎麼樣都是救了他:“師父放心,俺老孫會護你平安前往西天取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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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和諧的氛圍,直到暮色遲遲,兩人到一處人家借宿。
晚上遇到劫舍強盜,孫悟空召喚出五百年未曾用過的金箍棒,不需吹灰之力便將剛才凶神惡煞要殺人的強盜給打死了。
他正得意之時,卻見剛開始隻是懼怕強盜的玄奘也開始用驚恐的眼神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