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此時場中早就無人說話。
聽著金蟬子沉穩、平和卻擲地有聲的聲音落下, 就連一直洞悉真相對金蟬子心生誤會的君吒都覺得不可思議。
——金蟬子這是要保全小白,難不成是對幾百年前的補償?
想不通。
場麵上聽到這些話的人心思各異,唯有容白歪了歪頭, 明亮的眼睛之中, 有著淡淡的疑惑, 她貝齒咬住朱唇,隔著遠遠的距離,問道:“為什麼?”
——如果金蟬子承認自己已經是玄奘和尚, 那他保留神識這麼多年究竟是為了什麼?
金蟬子......
她相信金蟬子從來不會因為一己之私而作出損害她的事情, 但她不願意相信金蟬子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承認自己是轉世之後的玄奘。
若光看她一人之見, 容白會覺得玄奘一點兒也配不上金蟬子轉世這個名聲。
可所有事實的真相都是金蟬子的第十世轉世就是玄奘。
一樣的對佛法熱切, 年紀輕輕便對佛法登堂入室,一樣的容貌, 一樣的嗓音......
唯一不一樣的隻是那一種眾生平等的感悟。
金蟬子眼中所有族類都一樣, 並未有什麼高低之分, 血脈之見。
而玄奘隻是一個生的俊俏,對佛法有些許靈性的普通膽小人類。
用最直白的說法,金蟬子在她眼中一直都是站在高處發光發亮的存在。
而玄奘隻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類生靈,除了對於佛法的靈氣和金蟬子如出一轍的容貌之外, 在她眼中黯然失色。
玄奘對於她的恐懼, 證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這一句話早已經深深刻入在她的身體之中。
這樣微小卻又不容忽視的差距,讓容白懷疑懷疑轉世到底是在做些什麼呢?
連靈魂上本應該牢牢記住的東西也會隨著轉世一點一點的被忘掉嗎?
可這一種赤誠的大公無私不應該是佛祖樂見其成的嗎?
——為什麼會被磨滅呢。
容白問為什麼, 在場之中的人都有此一問,不明白金蟬到底所欲何為。
哪吒側臉看了一眼金蟬子,眸色深沉如海, 心下有一個念頭不由自主的升了起來,越擴越大,越擴越大。
恍然之中明白這西行取經之路是一個各方博弈的結果,西天靈山要的是利益最大。
而能夠看得出來從前的靈山佛子金蟬子,這個最有希望成為下一個佛的人,並非全神貫注的相信西天靈山的教意。
向來越聰慧的人越有自己的主意不願意做他人的提線木偶。
哪吒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柔和到對他這個“後來居上”都沒有脾氣的金蟬子,也有他的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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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蟬子隔著遙遠的距離從容的對容白搖了搖頭,麻布做的僧衣並不金貴,甚至還沾染了灰塵,迎在風中也並不輕巧。
容白乘著微風好似聞到了金蟬子從前僧袍上的白旃檀香,寧靜平和,即使穿著最樸素的僧袍他依舊勘破紅塵擁有著不染塵埃的高潔。
即使恰逢危機來臨,即使環境惡劣,那雙眼眸他依舊明亮,清晰,從容不迫,永遠清楚的知道他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容白嘴唇嗡動,摸了摸手腕上掛著的鐲子,汲取著緊要關頭時候的安全感。
她隻是在局中妄圖成為執棋人之後,也在為自己的處境而一葉障目,但她不傻。
金蟬子並不需要他開口來配合,她主動唱完這場戲。
那她何樂而不為。
不,她可以自己算計謀得,但不願意接受旁人犧牲自己換來的嗟來之食。
“金蟬子,你說你是玄奘究竟是什麼意思?”
“玄奘是你的轉世,難道他就不是你了嗎?”
金蟬子揚起頭,不再看著容白主動回避她的視線,藏在僧袍之中擒著佛珠的指尖有些細微的顫抖。
落在旁人眼中也隻覺得是微風拂過,這才牽連佛珠上的穗子。
真是......小白,一點兒也未曾變過。
金蟬子想。
心情卻越加放鬆。
若是她能夠安安靜靜的坐享其成,那就不是容白了。
隻可惜這個回答他現在回答不了她,需要等他修成正果,看透靈山之後她自然就能夠擁有答案。
他抬起頭看著天邊佛光滿身的世尊如來佛祖,從高處視線落下細小的身姿對上高高在上的碩大佛光,卻未有任何恐懼,反而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對峙之感。
金蟬子仰頭望著他的師尊,還是他主動開口道:“師尊。”
他一字一句,字字珠璣。
說給自己聽,說給容白聽,說給佛祖聽。
“500年前弟子犯下戒律,被貶下凡間,步入輪回,深受輪回之苦。”
但卻隻能告訴自己一切都是假的。
“得師尊寬厚,領下西天取經之責,曆經十個輪回,而今終於能以唐玄奘出現在師尊麵前。”
“麵對從前種種,皆屬實陌生。”
他的視線從佛祖半睜半閉的佛目之中移開,再一次看向容白,眼眸如水,好似要將她的容貌徹徹底底的刻入到靈魂之中。
但話語之中卻說:“玄奘一生早就全部儘數歸於我佛,私情無暇顧忌。”
“還望施主——苦海回身,早悟蘭因,一切莫執著於小情小愛,忘了世間正在受苦的彌彌眾生。”
“願施主快些放下,切莫執著於從前。”
他口中帶著穿透曆史的厚重,有種執筆難以書寫的晦澀。
“快些放貧僧繼續西行,西天取經,也好早日取得大乘佛法,回南贍部洲度化百姓。”
觀音菩薩自高處低眉看金蟬子,無言一聲歎息。
她和木叉昔日聽金蟬子說過一遍發下的宏願,如今親耳再聽一遍,有說不出來的唏噓。
——“玄奘昔日辯發下宏願.......”
容白眸色極深,漆黑的眼珠,向來十分好看,但在陽光底下光被連入其中形成了淡淡的琥珀色。
抬眼之時,眼眸之中,似有流光波動,又似乎有水霧在其中流淌。
她聽著金蟬子在他麵前一字一句的發下宏願,俯身下拜,意識到了什麼,連法術都忘記了如何使用,下意識的朝著金蟬子跑去。
——“我願發下宏願——一路必定到西天靈山,若到西天靈山不取回大乘佛法,我願永不回長安,死後永墜十八層地獄,永不超度。”
隨著她的腳步,金蟬子宏願徹底說完。
他深深拜下,來不及在看容白一眼。
在容白走到他麵前之時,身形一下顫抖,陡然站起身來,詫異又帶著對未知事物的恐懼,看著容白連連後退:“女菩薩,男女授受不親。”
玄奘左右環視,視線隨著眾人眼神,看著蒼穹之上的神佛,一下子心臟驟停,隻覺得喘不上氣,激動萬分,忽然有了安全感。
佛......何其有幸,他還能親眼見到如來佛祖得見西天靈山之聖人。
在場之中激動欣喜若狂的,隻有蒙在鼓裡,什麼也不知曉的玄奘,雖然有些好奇現在究竟是什麼樣的場麵,但還是被能夠親眼見到如來佛祖的喜色忽視了所有。
不論在場中的人知道的,或多或少,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心下都明白了一件事。
玄奘,已非昨日金蟬子。
金蟬子心悅容白,寧可破戒;
而“玄奘”,隻能,也隻能夠勘破情劫,心向西天靈山,澤備大唐百姓。
再不能心係容白。
再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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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身形隨著容白輕移,視線也一直跟著他的行動而緊鎖著。
不再是金蟬子的玄奘,玄奘一句“女菩薩”,在情理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中,隻是回想起來亦隻能唏噓一番。
“金蟬子以非金蟬子現,如今也勘破情劫。”
佛音入耳,
“容白,你可有悟?”
豬八戒沙悟淨閉息凝神忍住激動,看著沉默一言不發,直勾勾盯著玄奘看的容白,連身上的疼痛都忘記了疼。
就怕容白也能說出來一句她勘破了。
——就要執迷不悟才好。
——就要放不下才好。
這樣也好,讓他們好好報仇,不,不對.....是繼續護送玄奘西天取經清除路上所有執迷不悟的妖怪。
他們有什麼尋思害怕的,這一切都是他們該做的。
因為他們兩個深諳權術的人十分清楚,容白若是放下,那便是大功一件。
這樣度取經之人過情劫,堅定道心的行為,比尋常有後台被帶走的妖精還要高上幾分,他們就再也不能報這個仇,甚至還要擔驚受怕的怕容白來報複。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容白還是一個小妖就能將他們這般折磨,若是真看著她得勢豈不是真的......完了呀。
梵音聲聲入耳,容白閉上眼睛,靜心思考,將在場所有神佛都拋之腦後,恍若坐定一般。
“容白,你可有悟?”
佛又問了一遍。
容白:“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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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白睜開眼睛,越過了神色晦暗的玄奘,看著。眼神一眨不眨,一直凝視著她的英俊麵容,心下一定。
雷鼓陣陣。
棋子如何,執棋之人又如何?
她從河灘上一塊兒不被在意的石子,用儘了籌謀,到了棋盤之上偏又生出靈智,妄圖沾染棋局。
這一路之上橫生許多變動。
未曾向她計劃的一般順利,有序。
還有金蟬子,她又親眼見證了一遍金蟬子徹底離開時候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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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論如何殊途同歸,既然已經走到此步,他哪有回頭的道理。
她該在這時候得道。
這是她應該的。
閉上眼睛時候的一片漆黑,但早已不再是讓他恐懼的冰冷無措的黑暗。
而是她清楚外頭是她這接近千年以來,點點努力化成的星火,如今總算火光可以燎原,淹沒所有。
是她自誕生靈識開始就已經古老的夢,是她一直在執著鑽研的永恒。
“回世尊,我悟了。”
她的情緒翻江倒海,卻總能夠在最激動的時候冷靜下來越戰越勇。
踏著火焰行走她早已經習慣,又何必執著於究竟過程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