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婧兒從李顯夫婦處回來, 正要將幾人談話的內容告知武媚娘。武媚娘擺了擺手,道:“不用說了,隨便猜也能猜出來。”
武婧兒聽了, 輕笑出聲道:“還是娘娘了解我和顯兒。吃一塹長一智,他如今瞧著成長了許多。”
武媚娘冷哼一聲道:“沒有人會在原地等待他成長。身為帝王不自重,自然不能將江山交付給他。”
一陣沉默傳來。武婧兒不得不承認武媚娘說的對。在她看來, 李顯和他的父親李治相比差了太多了。
“幸好有娘娘。”武婧兒看著武媚娘慶幸道。
怪不得李治臨終前,將軍國大事交給了武媚娘裁決。
武媚娘瞥了眼自己想通的武婧兒, 指著奏章說道:“人呢,你也去看了。現在你趕緊把落下的奏章給我補上。”
武婧兒笑著坐下來,想起了韋家的事情, 於是向武媚娘求情道:“韋瀅瀅已經知道錯了。娘娘不看在糊塗大人的麵上, 也看在幾個小孩子的份上,將韋家流放到流求吧。”
“徽音年年上書,年年要人,韋家那幾個人我瞧著都讀過書,不如送到那邊榨乾他們的用處,一舉兩得。”
武媚娘似笑非笑地看著武婧兒,道:“當初她為皇後時, 將你這個姨娘拋到腦後忘得一乾二淨。如今無人可求,就求到你的頭上了。你也忒爛好心了,就不怕救了個白眼狼?”
武婧兒不在意道:“我還有多少歲能活?等到他們報恩, 說不定我早就進了墳墓。我不為其他, 隻為顯兒。”
武媚娘聽到武婧兒提到年齡,道:“你也知道這些。罷了,左右流求也是荒瘴之地。你既在他們麵前誇了口,我不好讓你在小輩前沒有麵子。”
武婧兒起身行禮, 笑吟吟道:“多謝娘娘成全。”
武媚娘也跟著笑了,笑完之後,臉色凝重道:“就此一次,以後我就不會答應了。”
武婧兒點頭保證道:“我與娘娘一體,娘娘指哪兒我打哪兒。”
“你最好是說話算話。”武媚娘哼了一聲道。
李顯夫婦離開東都前往均州之後,東都表麵變得風平浪靜起來。
乾陵的地宮已經營造好,欽天監選了良辰吉日,新皇李旦一身縞素,滿臉悲戚,帶著千乘萬騎護送高宗靈柩回長安下葬。
武媚娘站在則天門上送彆。初夏的陽光亮堂堂的,與送葬的隊伍混為一體,讓人分不清楚。
靈柩漸漸遠去,仿佛也將武媚娘的心帶走了。
李治去世後,武媚娘經常半夜醒來,想要探查李治的身體狀況,伸手一摸,身側是空的,再往外一摸,才想起那人已經不在了。
武媚娘看著化為白點的靈柩,明白這是他們在人間的最後一次見麵。從此,李治長眠地宮,她獨自在人間行走。
想到此處,武媚娘的心揪痛了一下。她思念李治,不舍得他離開,卻不敢送他最後一程。
時局隻是表麵穩定,武媚娘不敢冒險離開東都,中間的變數太大了。
她牢牢地抓住權力,同時又深深地懷念著李治。
靈柩離開後,武媚娘鬱鬱了一上午,又立馬投入政事當中。
時光流過,將刻苦銘心的記憶深埋,又開始了新生活的勾勒,記憶摞了一層一層又一層。
這日,武婧兒剛坐下正要處理公文,就聽到有人通稟說禮部尚書武承嗣來了。武媚娘點頭,讓人請他進來。
武承嗣快步進了宮殿,滿臉堆笑,行禮道:“侄兒拜見姑母,姑母仙福永享。侄兒拜見三姑母,三姑母萬福金安。”
武媚娘手一揮,身子斜靠在椅子道:“起來吧。”說完,她轉頭對武婧兒說道:“這個猴兒,過來請安老是說些俏皮話,正事不好好做。”
武婧兒親眼見過武承嗣如何殷勤奉承武媚娘,聞言笑道:“你聽聽他如何狡辯。”
“對呀,姑母你聽我狡辯……不,是辯解,”武承嗣滿臉笑容道:“侄兒今兒是有正經的事情。”
“你有什麼事情,說來聽聽。我要是不滿意,禮部尚書你也就不用當了。”武媚娘開玩笑地說著話。
武承嗣的眼睛閃過慌亂的神色,額頭開始冒汗。他這個姑母麵冷心狠,親生兒子都能殺,更何況他這個侄子?他顯然沒有把天後的話當成是開玩笑。
武婧兒見武承嗣僵住,遂開口解圍道:“我對你口中的事情也很好奇,說來讓我也聽聽。”
武承嗣回過神來,忙掛上討好的笑容:“承蒙姑母厚愛,侄兒當了禮部尚書。侄兒感念姑母恩情,為姑母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如今姑母匡正社稷,功績昭彰,遠邁古人。侄兒想,不如追王武氏先祖,立武氏七廟,以彰顯姑母的功績。”
武婧兒聽了,詫異地看了眼武承嗣,歎道這武承嗣的膽子真大。天子七廟,武氏立七廟是什麼意思?在武婧兒看來,現在還遠沒有到立七廟的時候。
武媚娘聽了,卻饒有興致道:“追王先祖,立武氏七廟?”
武承嗣連忙道:“姑母文治武功不僅是女人堆中的英雄,就是那些須眉濁物也比不上。所以侄兒以為宜追王先祖,立武氏七廟,向武氏列祖列宗,向天下人表明娘娘的功績。”
武媚娘的手指曲起敲著桌案,轉頭看向武婧兒道:“你以為如何?”
武婧兒覺得時機有點早,但她心裡相信武媚娘會做出正確的決策,於是出口道:“我不懂這些,全憑娘娘裁決。隻是立武氏七廟,怕朝臣要吵鬨一番。”
武媚娘笑了一聲道:“吵起來才好呢。”吵起來,她才能看清那些人支持人,哪些人反對她。
武承嗣表忠心道:“隻要姑母吩咐,哪怕被千夫所指,萬人誤會,侄兒也會將姑母的命令執行下去。”
“好,我果然沒看錯你。”武媚娘坐直身體,看著武承嗣,道:“禮部尚書武承嗣聽旨,即日起加封你為同中書門下三品,以後要儘心儘力辦差。”
武承嗣聞言大喜,跪在地上,顫聲道:“侄兒領旨,多謝姑母隆恩。”
武承嗣他終於進了政事堂,當了宰相,心中更加堅定奉承天後的念頭。
武婧兒聽到武媚娘的任命,心中稍一思索,也暗自點頭。武承嗣雖然能力不行,但他對武媚娘的忠心毋庸置疑。
如今宰臣中,以劉仁軌和裴炎為首,劉仁軌留守長安鞭長莫及,東都的官員實際是以裴炎為首。
當初李顯即位後,武媚娘神隱,李顯和裴炎展開了爭奪權力較量,但最終於以裴炎和武媚娘聯合,廢了李顯為結局。
如今李旦即位,他被幽居彆殿,武媚娘和裴炎直接對上,二人的矛盾自然越來越激烈了。
新任宰臣中王德真逐漸和裴炎聯合起來,出身北門學士的劉禕之態度曖昧。武媚娘感到了對宰臣的掌控力下降,於是就將武承嗣提拔為宰臣。
武承嗣得到天後的授命,回家之後找心腹代筆了一篇花團錦簇的奏章,旨意就是追王先祖,立武氏七廟,將天後的祖宗待遇提升到皇帝級彆。
現在天後已經臨朝稱製,代掌皇帝的權力。
這篇奏章在朝堂上剛出現,就如同一點水進入了沸騰的油鍋裡,引發了巨大的爭議。
裴炎立馬出列,堅定地反對道:“武承嗣此言是害太後啊!太後是天下之母,為天下之表率,應當至公無私。但現在武承嗣上書太後,請太後追封武氏祖先立七廟,這是自私的行為,與太後的身份不相符合。”
侍中同中書門下三品王德真附和道:“裴相所言有理,自古以來沒有立天子母族七廟的先例,此事有違古製,請天後三思啊。”
那道自從顯慶年間設立的珠簾終於撤去,武媚娘坐在寶座上,臉上喜怒不形於色,靜靜地看著下麵臣子爭論。
武媚娘身前的禦座上空無一人,李旦回長安主持高宗的下葬儀式。
武承嗣站出來反駁道:“裴相說的毫無道理,立武氏七廟如何是自私的行為?太後功蓋千秋,理當立廟以示尊榮。”
裴炎輕蔑地瞥了眼武承嗣,此人不學無術,身無寸功,阿諛奉承,可歎他堂堂七尺男兒竟然要與這樣的人在朝堂同列。
悲哉!怪哉!
武承嗣接受到裴炎的目光,感覺裴炎看自己就好像在看一團臟東西,頓時臉紫脹起來,雙手緊緊攥住笏板,心中暗道,老匹夫若落到他手中,早晚有他好受的。
裴炎從武承嗣身上掃過後,抬頭看向寶座上的武媚娘。那道淡淡的珠簾撤去後,朝廷和天後的界限也漸漸消融了。
天後正式從後宮走到了前朝,能阻止她的人已經不在了,敢阻止她的人寥寥無幾。
呂後的故事浮現在大臣們的心頭。
裴炎目光直視天後,道:“太後難道忘了呂氏之禍嗎?呂後、呂產、呂祿敗亡,呂家不複存在。太後若為武家先祖長遠計,更不能僭越規製啊。”
“殷鑒未遠,當絕其源。請太後三思!”裴炎厲聲道。大臣們紛紛附和。
武媚娘見朝中大臣激烈反對,神色平淡道:“此事明日再議。”
說完,武媚娘看了眼內監,內監朗聲道:“退朝。”
裴炎等人麵麵相覷,太後立家族七廟的態度堅決,他們唯有苦勸死諫了。裴炎看著滿臉無措的同僚,餘光又瞧見被眾人簇擁的武承嗣兄弟,心中長歎。
女主當權,國將不國啊!
裴炎等人堅決反對立武氏七廟,吵吵鬨鬨許多天後,就連長安留守的劉仁軌也趕忙了寫了一份奏章送來,也以呂後的事情勸諫太後。
武媚娘觀察了朝臣這些天的反應,終於“勉為其難”地接受了以諸侯王的標準立武氏五廟,順道也明白了裴炎等人以後必將與她為敵。
眼見武承嗣辦妥了一件事,入了天後的眼,武三思也跟著動起了心思。他將心思打到了皇室諸王身上。
天後臨朝稱製,常有人將其比作呂後,武三思等武家諸侄自動將自己帶入諸呂。呂祿和呂產是呂後的侄子,武承嗣和武三思恰好也是天後的侄子,武婧兒好比呂媭。
粗粗一看,曆史仿佛就是在重演。
呂祿和呂產是怎麼死的?
他們是被劉氏宗親和大臣殺死的。因此武三思和武承嗣兄弟對李家諸王有著天然的厭惡,主張先下手為強。
武三思經常在單獨麵見天後時,勸說天後殺韓王李元嘉和魯王李靈夔。這兩人是高祖皇帝的兒子,地尊位重,在宗室和朝野之中頗得人心。
隻不過時局剛定,武媚娘隻是對武三思多有賞賜,並沒有接納他的意見。
在武婧兒看來,武媚娘的政治手腕極為高超,拉攏中間勢力,集中力量對付反對勢力,一點點消滅不順從自己的勢力。
裴炎曾是她的朋友,兩幫勢力聯手廢了李顯。但裴炎現在明顯成為了武媚娘乾綱獨斷的最大障礙。
機會很快就來了。
洛陽朝堂之上波譎雲詭。
千裡之外的揚州某家酒樓迎來了幾位政途失意的官僚。
李敬業、李敬猷 、唐之奇、杜求仁,駱賓王以及魏思溫幾人借酒澆愁,他們都是被貶到偏遠之地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