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十年, 武媚娘在明堂舉行大享之禮,太子李顯為亞獻,皇孫李重潤為終獻。
正月, 武媚娘冊封皇嗣李旦為相王, 並冊封諸孫為郡王, 未冊封過的孫女為郡主。
李顯的一子四女,在此之前唯有李重潤和李裹兒沒有爵位。李重潤是被高宗皇帝冊封的皇太孫, 李顯被廢帝位,他隨後也被廢黜皇太孫之位, 成為庶人。
李裹兒則因為年紀太小, 出生之時, 李顯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 更遑論爵位?李裹兒被冊封為安樂郡主。
詔書連發幾道, 除了李氏諸王, 武媚娘還冊封了武氏諸位侄孫(女)。阿夙被封為臨汾郡王。
李裹兒如今十五歲了, 母親韋瀅瀅本以美貌選為王妃, 而李裹兒仿佛挑著父母的優點長, 容貌灼灼, 滿室生輝,讓人移不開眼睛。
“這是我家的芝蘭。”武媚娘顯然對這個性格類似自己的孫女很滿意。在第一屆學堂學生全部結業後, 經常召李裹兒進宮。
李裹兒自然極為樂意,能在聖上身邊聽其教導, 她將受益無窮。她不願意做徒有封號的郡主或者公主, 而是想做實權的公主。
就如楚王一樣。
或許, 再進一步,也尚未可知。但現在重要的是,保住阿耶的太子之位, 助阿耶登上皇位,成為皇帝。
武婧兒端詳起李裹兒,精神昂揚奮發,臉上掛著自信的笑容,容顏如畫,讚道:“確實如此,但我家的阿夙也不錯嘛。”
李裹兒笑道:“阿夙姐姐很好。自從學堂結業後,我很少在宮中見阿夙姐姐,阿夙姐姐最近在乾什麼?”
武婧兒笑道:“她進了金吾衛當中郎將,最近一直在軍營,也很少回家。”
“啊!”李裹兒驚呼出聲道:“阿夙姐姐去了軍營?”武婧兒點點頭,阿夙初入金吾衛,有人見她年幼,有人見她為女性,麵上看在她父親祖母的份上捧著她,背後卻言語輕蔑。
軍營是講究實力的地方,阿夙弓馬嫻熟,十八般武器皆會用,擅長刀法和槍法,力氣又大,於是在軍營中開始了挑戰的生涯。
打敗軍營中所有人還不停手,阿夙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都要挑一個或幾個人挑戰,磨練武藝。
阿夙自幼在軍營長大,回到了軍營仿佛就在家中一樣,混得如魚得水。
她的歸宿是廣袤的天地,而不是高深的宮牆。她是展翅高飛的雄鷹,而不是養在籠中的金絲雀。
武媚娘自從立了皇太子,朝臣們的心終於落到了實地。這些人中有心向李唐的,有擔憂天下的,有投機取巧的……
就連前幾年一直爭奪太子之位的武家諸人也慢慢消停下來,開始考慮以後的事情。
武家和武周命運相連,天然就是武周政權的維護者。隻要有武家人掌握實權一天,武周就不至於落個湮沒無聞的結局。
武媚娘開始為以後布局,她想讓新生的政權是李武聯合執政。於是,一道賜婚的聖旨落到了李顯的宮殿裡。李顯如今又立為太子,從王府搬到了宮中居住。
李顯的二女永泰郡主賜婚武三思長子武崇訓。
接到聖旨後,武三思終於鬆了一口氣。這時有仆人過來稟告說,魏王不好了,請他趕緊過去。
武承嗣自認為對武周勞苦功高,對聖上忠心耿耿,且又是武家的長子嫡孫,儲君之位,他有一爭之力。
可惜,時也,運也,命也。
立廬陵王為皇太子後,武承嗣認了命,但他的身體也急轉直下,日薄西山,奄奄一息。
覺察到壽數將近,武承嗣命人叫來了堂弟武三思、武攸寧、武懿宗、武攸暨等武家幾位實權的人物。
幾人圍在武承嗣的病榻前,隻見他麵色枯黃,無一絲血色,雙頰凹陷。武承嗣斷斷續續道:“我不行了……武家……以後要交給你們了,你們兄弟要團結對外,不可起分歧……”
武三思道:“我們都答應,阿兄,你會沒事的,延基才娶了郡主,你還要等著當祖父呢。”
武承嗣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語氣急促:“我不成了,以後武家要交給你們了。攸暨,你要善待公主,我們家的未來都在公主和兩位小郡主的身上。”
武三思和武攸暨上前,握住武承嗣的手,道:“我知道。我知道。”
武承嗣笑了下,道:“請公主和郡主進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武三思抹了眼淚,出去請太平公主和長寧郡主。
次日晚上,武承嗣病卒,臨終上書,請立其子武延基為魏王。
武媚娘心中五味陳雜,武承嗣的去世提醒了她,她也是一位暮色蒼蒼的老人,也在一步步臨近死亡。
武媚娘令皇太子李顯前往吊唁(音宴),追贈武承嗣太尉、並賜予諡號“宣”。
武承嗣去世後,身體一向康健的武媚娘病了,病情來勢洶洶。武婧兒等人擔憂壞了。
武媚娘一直為生命的流逝而擔憂,但真到了生病的時候,她反而冷靜下來,一方麵戒嚴宮中,另一方麵讓皇太子過來侍疾,又調來武攸寧阿夙等心腹家人守衛宮廷,然後將軍國大事暫時委托武婧兒為首的宰臣。
武婧兒早兩三年就不處理日常公務了,日常的政務交給了房如雪,而她隻把握著大局,以修養身體為主。
她今年虛歲已經八十,雖然牙齒堅固,頭發沒禿,思維清晰,但依然感到了精力和體力的下降。
此時狄仁傑上書以聖上身體不豫為理由,請求太子監國。武媚娘生氣地將奏表扔到地下,道:“這狄懷英忒可惡,朕真是病了,而不是快死了。”
李顯昨夜守了武媚娘,今日武媚娘醒來就讓他去偏殿休息。
武婧兒讓侍立在武媚娘身邊的上官婉兒撿起奏章,對武媚娘說道:“我聽說狄公現在也病了。他年紀也大了,病中難免思慮過甚。他一大臣所想,能及得上聖上考慮長遠?”
武媚娘神色稍解,道:“對了,他病了,派太醫看過沒有?”
武婧兒道:“前些日子他兒子狄光嗣拿帖子請太醫,我讓蘇太醫、王太醫和劉太醫都去看了,回來說狄公上了年紀,以後要好生將養。”
武媚娘聞言,道:“罷了,他許是病中老糊塗了。”說完,武媚娘讓人賜下藥材,又派太醫過去問診。
狄仁傑算是武媚娘一手提拔,寵信有加,狄仁傑也沒有辜負聖上的期望,為政一方都留下好名聲。對於聖上也十分恭敬,隻是臨老了卻在繼承人上和武媚娘有了分歧。
半個月後,武媚娘病愈,又精神奕奕地出現在朝堂上。
“朕感覺自己現在就是一隻年邁的老虎,老虎尚且有打盹的時候,更何況是年邁的老虎?”武媚娘私下裡對武婧兒說道,神色帶著一絲隱憂。
武婧兒聞言,沉默良久道:“陛下,咱們到了培養下一代的時候。我的事情交接給房如雪,陛下的呢?”
武媚娘默然,沉思半響,道:“究竟還是到了這一步嗎?”
武婧兒也感到一絲黯然,她們姊妹努力幾十年,依然感到現在的女官基礎十分脆弱。
是呀,幾十年的努力怎麼能比得上上千年的演化?
“種子已經種下,在時間長河的澆灌下,總會開出妍麗的花朵。”武婧兒的眼中帶著期盼。
武媚娘舒了一口氣,道:“翻了年,朕冊封重潤為皇太孫,讓他來我跟前聽政。顯兒,我就不指望他了。另外,把裹兒也叫來。”
武婧兒道:“好,那我先把話透出去。陛下一病,有些人就不安生上躥下跳,把這個消息透出去,也好讓群臣安靜一點。”
武媚娘眉眼一凝,道:“誰敢不安生?我讓他一輩子都不安生。”
武婧兒道:“左右不過是那群有那樣想法又巴望著從龍之功的人。王方翼年邁,最近上書求朝廷派遣一副都護,意思是要交接事務。我想著不如讓張柬之和姚崇過去。張柬之老成持重,姚崇正值壯年,正好交接王方翼手中事務。”
武媚娘冷哼一聲,道:“允了。還有誰?”
“崔玄暉調任安西都護府副都護。”
“好。”
武婧兒眉眼閃過一抹銳氣,她對唐朝曆史了解不多,但對神龍政變確實有所耳聞。神龍政變的主謀是張柬之,順著張柬之這條線,通過鑾儀衛,武婧兒發現他與崔玄暉、姚崇等人關係緊密,時常有唱和往來。
調令下來之後,眾人皆驚。隨後又有消息傳來,聖上明年有意立皇太孫,且讓其聽證,大臣們心中鬆了一口氣。
行吧,看樣子,聖上已經對皇太子失望,培養起皇太孫。
這個消息是從楚王府中透露出來的,想必是保真。
果然,天授十一年正月,聖上冊封李重潤為皇太孫,同時讓李重潤入宮侍奉祖母,聽政學習。
一起前來貞觀殿學習的還有安樂郡主李裹兒。
全天下沒有不懼怕聖上的人,李重潤自然不能免俗。
他被宮婢領著來到了象征至高權力的貞觀殿,時時留心,步步在意,生怕給家中惹來災禍。
武婧兒看見一身緊張的李重潤,笑道:“聖上既讓你來了,你就安安心心做事,多看多聽多想,有什麼不懂的私下裡問我或者、如雪、婉兒他們,甚至是聖上。”
“是,姨祖母。”李重潤深吸一口氣道。李重潤掃了一眼,看見房如雪和上官婉兒都在趴在桌案上處理奏章,見他前來,起身見禮後,又坐下低頭看起奏章。
“聖上來了。”宮女進來通稟道。
自從病愈後,武媚娘更加注重保養身體,每天儘量保持充足的睡眠、適當的鍛煉以及清淡的飲食。
剛才武媚娘就是出去散步了,陪同她前去的是李裹兒。李裹兒說話伶俐,性格活潑,又長得好看。這樣的後輩,誰不喜歡?
李重潤趕忙行禮,武媚娘頷首,讓人起來,然後吩咐道:“如雪,你帶著太孫先熟悉……租稅賦等情況,然後三姐姐你帶著太孫熟悉天官事務。”
“是,聖上。”三人應下。
李裹兒突然笑吟吟上前,輕輕拉著武媚娘的胳膊,狀似撒嬌道:“裹兒也想為聖上分憂,求聖上成全裹兒的孝心。”
武媚娘聞言笑起來,屋內的人也跟著笑起來。
“難為你這樣想,裹兒你就和你阿兄一起吧。”武媚娘應下來。
李裹兒高興道:“謝謝聖上。”說完,李裹兒腳步雀躍地來到李重潤身邊,笑得絢爛而澄澈:“阿兄,我們一起啊。”
“好。”李重潤笑著回答道。
房如雪分彆給了兩人一份卷宗,道:“太孫,郡主,這是曆年的國家賦稅收入和支出,你們看完之上,根據這些寫一份今年的財政預算。期間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大家,一個月後交給我。”
“多謝房相。”李重潤和李裹兒兩人都一臉認真道。
宮人搬來兩個小桌案放在末席,這兩人都學過朝廷記賬的方法,自然看得懂賬冊上的內容。
賬冊上都是枯燥無味的數據,李裹兒悄悄翻到最後一頁,發現這才是天授元年賬冊中的一部分,後麵至少還有幾十冊,於是愈加努力研究這些卷宗了。
大臣來通稟政事,自然看到了太孫,眾人皆安。
武周的根基重要,女子掌權重要,但這天下穩定也很重要。武媚娘和武婧兒既然決定要培養李重潤和李裹兒兄妹,自然是不藏私。
隨著時間的推移,李重潤不安的心也逐漸平靜下來,認真投入到學習政事當中。
有大臣過來稟告事情,武媚娘會把這對兄妹叫到跟前旁聽。大臣走後,武媚娘又讓二人說出自己的看法,然後她來點評,免得他們將來被大臣糊弄。
李重潤和李裹兒受益頗多。經過一個月的教導,兩人的精神麵貌煥然一新。
見一雙兒女如此受聖上喜愛,李顯和韋瀅瀅十分激動。聖上漠視他們不要緊,隻要看得上他們的孩子,這天下終究還是他們一家的。
“瀅瀅,裹兒和重潤一起學習,你說將來……”生在皇家之中的李顯見狀生出一股不妙來。
李重潤和李裹兒都是她的親生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韋瀅瀅沒有忘了另一位皇位有力的競爭者。
“聖上喜歡裹兒,你還不樂意?彆想那麼多,身在皇家,哪個不想大權在握?”韋瀅瀅對李顯說道:“聖上和楚王這一對也不是搭檔得挺好?”
“重潤沒有兄弟幫襯,裹兒樂意幫忙,還幫錯了不成?”韋瀅瀅沒好氣地看了一眼李顯,歎道:“先顧著眼前,等你……”
李顯自然明白韋瀅瀅的意思,她阿娘性格強悍,說廢太子就廢太子,說廢皇帝就廢皇帝,更彆說他現在還隻是太子。
“哦。”李顯應了一聲,想起阿娘和姨娘風雨幾十年,未嘗紅過一次臉,吵個一次架,心中也期待起重潤能和裹兒一樣和睦。
紫微宮中,李重潤陪武婧兒一起散步。
“你可曾聽過王與馬共天下這句話嗎?”武婧兒看著前方盛開的牡丹花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