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這麼說,你要升高級督察嘛,還是長官啦。”
“又不是總督察,咱們除了工資有點高低之分,其他沒差彆啦。”
“我也向madam學到許多東西。”
“哦?”邱素珊立即來了興趣。
方鎮嶽伸了個懶腰,開口道:
“當領導有時候不需要事事爭先,尤其不需要跟自己的下屬探員爭啊。
“要給其他人闖禍的機會,讓他們放手去做,懂得從中汲取教訓,學會道理。也要給下屬立功的機會,讓他們品嘗榮譽和成就感,激勵上進心。
“我知道我們合作的這幾年,你幫我補了很多簍子,也給我讓了許多次路。
“很多時候那些工作你又不是不能做,但你很懂得,即便是上下級關係,也要互相尊重,各得其所啊。
“警隊體係裡,本來就不是隻有會辦案才是稱職和優秀,madam是一個優秀的長官,我真的有在跟你學習,如何跟下屬的探員們相處。”
邱素珊嘴上雖然不說,但跟他互懟了這麼多年,忽然被得力老部下這樣誇,心裡其實已經樂開花啊。
“以前沒發現你會一口氣講這麼多話啊,怎麼忽然不當cool-guy,這麼心平氣和跟我聊天啊?”她彎腰撐臂在欄杆上,下意識通過調侃來遮掩自己的得意,到底沒說出‘多謝’二字。
方鎮嶽笑笑,並不在意她的言不由衷。
伸手望向崖坡邊護欄外的一棵樹,示意邱素珊看,隨即道:
“看到那個地方嗎?
“我剛做CID警探第二年,總隊軍警運動會,我輸給中區警署的一個沙展。那天晚上,我站在護欄外那棵樹邊的平地上,淋了半夜的雨。
“實在是個好勝心過強的人,過剛易折是真的,很容易似九叔那般啊,經曆巨大的挫折後,從最熱血的探員,變成最懶怠沮喪的人。
“後來進了B組跟你,發現很多時候我搶了你的功勞。
“帶隊工作有時甚至不向你彙報,你也並不在意。”
邱素珊轉開頭,背對著他撇了撇嘴。
怎麼可能不介意啊,超生氣的好嘛。還為此拉朋友去喝酒,全程痛罵他啊。
可是那有什麼辦法啊,他辦案那麼神勇,難道要她為了逞官威就打壓他嗎?她倒也不是那麼沒品的人呐。
“那時我很不懂啊,有時候會想了,難道madam不會害怕被彆人看扁嗎?
“後來慢慢地發現,原來這樣從容不爭的人呢,我也並不會覺得你弱。相反看過你的履曆,跟你共事得久了,我就知道,原本你也是個很強很拚的警探。
“隻是你懂得適應環境。”
方鎮嶽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回想過往歲月,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道:
“當我也懂得尊重你,明白哪怕很多事你沒有爭強好勝,我仍會覺得你很強時,才真的明白,即便我輸一場,即便我不去事事爭搶,他人也不一定就會瞧不起我、覺得我弱。
“……然後是慢慢放下一些偏執,慢慢脾氣變好一些。”
“聽起來像是你老了。”邱素珊垂下眼眸,人都是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學會與自己和解。
跟自己相處好了,才覺得平和。
“也老了,的確沒有初入警隊時的張揚奮進,但也挺好吧。
“你回想一下,我剛進組做沙展的時候,手底下哪個探員不怕我?當時還跟三福打過架啊,為此你扣了我半個月的配槍。不過之後三福見到我,沒再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不服氣了……”
“那不是你打服的,不要胡亂總結經驗教訓好不好啊?是三福看到你厲害,慢慢甘心為你鞍前馬後嘛。”邱素珊站直身體,輕輕踢了踢馬路邊的石子。
回想以前雖然雞飛狗跳,倒也很痛快似的。
“現在B組不就好很多了,我不需要那麼蠻橫凶狠,也讓大家好好做事啊。”
忽然講這麼一大通話,居然有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觀感。
方鎮嶽想到自己剛剛才斥責madam晦氣,這會兒自己怎麼也想一些有的沒的黴氣話啊。
看樣子回去真的要好好拜拜關二爺了,不然真怕B組好進不好出哇。
轉頭伸長手臂,拍拍邱素珊肩膀,“這些年,多謝關照啊,長官。”
“……”邱素珊抿唇,忽然就很感動,眼框都要泛紅。
也不知是因為回憶過往,還是因為這頭野獸忽然搞煽情。
為了維持勁颯女長官的形象,她又強忍情緒,深呼吸,努力揚起笑容。
一直以來,她也很擔心自己的風頭被他搶啊,害怕自己一直不在一線,會不會能力生疏。獨自一人時,也時常因為自我懷疑而狼狽不堪。
沒想到在他眼裡,竟是個運籌帷幄、一切儘在掌控的帥氣女督察嗎?
實際上,哪有那麼輕描淡寫和瀟灑呢。
她轉過身,朝方鎮嶽伸出右手。
兩人用力相握,大有一種一笑泯恩仇之感。
“我去跟他們走訪問詢了,你要一起,還是在這裡等我們?還是先回去?”方鎮嶽收回右手,站直身體,轉頭瞧見易家怡和徐少威走出施勳道4號,心思不自覺便跟著案子跑了。
“我回警署,有事去找黃警司。你去忙吧。”邱素珊點點頭,在方鎮嶽離開後,她轉身麵向崖坡外的海灣和城市。
對於接下來的選擇,她本來充滿忐忑,但忽然之間又被注滿力量,覺得自己行了呢。
說起來,方鎮嶽這個人雖然總是一意孤行,常常闖禍讓她難做,看起來又凶橫又強勢,實際上靜心相處下來,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啊。
轉身走向吉普後方的紅色轎車,拉開車門時風卷進去,將她放在副駕上的文件吹的嘩啦啦響。
一直不敢提交的申請,一會兒就交給黃sir了吧。
坐上車,拉好安全帶,踩著刹車拉下手刹,啟動,發動機發出嗡嗡聲,逐漸鬆開刹車,慢轉方向盤調頭時,她目光掃見剛才方鎮嶽指給她看的欄杆外的樹。
樹邊的確有一個平坦的區域,可以站人。
方鎮嶽曾說很久很久以前,他因為輸給彆人,獨自站在那裡淋雨。
那時是什麼狀況呢?站在欄杆外,麵朝著跌下去可能會粉身碎骨的崖坡,憋著情緒被雨淋,怎麼想都想不通為什麼會輸嗎?
拉動方向盤的手忽然回正,轎車於是改變主意,先不掉頭,反而直行向前了一米多,更靠近那棵樹。
探頭去望,便見樹邊那塊平坦區域被踩得實實的,好似還有腳印。
像是常常有人來這裡站一站似的。
常來啊?
邱素珊抬頭望向崖坡外,想象一個人站在樹邊,仰頭展望時的心情。
靜停了幾分鐘,她才鬆刹車,再次轉方向盤。
轎車掉頭,直奔山下。
轉過大彎時,邱素珊透過後視鏡,最後看了眼那棵樹。
原來這世上沒有人天生瀟灑。
都是一邊偷偷狼狽著,一邊佯裝瀟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