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虜大營中,普通的老百姓和被俘的大啟士兵們,是分開安置的。
前者隻是被燕然抓走的普通奴隸,經過身份核實和登記後,便會釋放,或者送回戶籍所在地。
後者不同,他們的成分更加複雜,有被燕然打敗的軍俘,有放棄掙紮當了逃兵,有的向燕然軍投降,甚至還有曾經給燕然軍通風報信甚至帶路的奸細。
其中最多的,還是幽州潰兵。
對於底層百姓而言,燕然軍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反而是自己國家吃了敗仗一哄而散的潰兵,他們沒了頭領,沒了組織,也沒了約束,手裡卻還握著武器。
明麵上的敵人,百姓一看便知,自會防備,可潰兵們穿著大啟軍的服飾,披著自己人的皮囊,乾著跟敵人一樣的惡事,更叫老百姓防不勝防,苦不堪言。
大啟本就重文輕武,底層百姓同樣也看不起武人,私下裡都稱賊頭軍。
在和平的州府,底層士兵和百姓之間的矛盾尚不分明,唯獨在戰亂的幽州,燕然軍,幽州守軍、戰敗潰兵以及普通百姓之間,竟然相互間都把對方當成大敵。
軍紀差的守軍,一旦戰敗就成潰兵,一成潰兵就去滋擾百姓,更遭百姓厭惡,百姓不願當兵,害怕被捉兵役,更不願納糧。
沒有青壯入伍,糧餉不足,守軍自然戰鬥力差,在強大的燕然軍麵前越發不堪一擊,化成了更多的潰兵。
此消彼長,惡性循環,矛盾重重,可見一斑。
由葉叢率領的那支幽字旗邊軍,幾乎是整個幽州唯一建製尚存的,經過無數血與火的洗禮,最堅定、最強悍也最具軍紀的一支部隊,也不過區區萬人出頭。
剩下的,不是已經戰死,便已成四散的潰兵。
※※※
說是大營,實則不過是用一些木頭做成豬圈般的柵欄,將人按不同身份投進柵欄裡,偶爾有禁軍前來帶一些離開去問話。
一個軍俘沉默地坐靠在柵欄跟前,身上的大啟軍服破破爛爛,已經連顏色都分辨不出來了,隻能勉強蔽體。
一旁另外幾人,乾脆連上衣都沒了,身上裹幾片麻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一人湊過來,問:“我說陸知,聽說你以前在幽州還是個把總,大小也算個官,你知不知道,皇帝老兒這次,會不會饒恕我們這些降兵啊?”
那名叫陸知的軍俘,懶洋洋聊起眼皮瞅了他一眼,裹緊了身上的破布衫,冷哼道:“我怎麼知道?”
他嘴裡叼著一根草根,輕輕咀嚼,他已經兩天沒吃飯了,渾身上下提不起力氣。
另一人也壓低聲音:“聽說降兵都會被處死,更何況,這個皇帝什麼德行,彆人不知道,我們幽州兵還能不知道?去年幽雲府之戰,那叫一個慘,我可是經曆過的……”
提及幽雲府,陸知眼神晦暗,臟汙的手指無意識扣刮著地上的沙土。
他左側的年輕人身上滿是灰撲撲的汙泥,年紀很小,麵黃肌瘦,肚子咕的一聲叫,他摸了摸空空的肚子,弱弱地道:
“我怎麼聽說,這次是皇帝親手活捉了燕然太子,用他把我們交換回來的?”
“如果要殺我們,那還交換什麼呢?”
陸知翻了個白眼:“天真的小鬼。狗皇帝真正要換的,是那些有身份和關係的軍官,他們在朝中有人,皇帝老兒自然要籠絡,而我們這些人,不過是用來殺雞儆猴的祭品。”
“按規矩,逃兵必處死,降兵就算不砍頭,最低也是流刑,刺配,斷手斷腳什麼的,否則的話,以後打仗直接投降就是,誰拚死給皇帝賣命?”
“啊?”少年人嚇得一縮脖子,“我不想死,也不想斷手斷腳……我好餓……”
誰又不餓呢?
“媽的!”一個降兵咒罵道,“還不如給燕然軍當俘虜呢,反正燕然人那麼厲害,早晚還要殺回來。”
“憑什麼狗皇帝躲在京城吃香喝辣,咱們在幽州受苦,回啟朝了還要等死?真該叫狗皇帝和那些達官貴人體會一下咱們幽州過著什麼日子!”
幾個兵卒同時咒罵起來,罵著罵著沒了力氣,又忍不住悲從中來。
“老子還沒娶親呢,本來過得好好的,家裡還有幾畝地,我老父老母都死了,我一個人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
陸知眼圈也隱隱發紅,他原是幽州一戶平民之家,家中幾畝薄田,日子雖不殷實,但也不拮據,家中一雙老父母,還有兩個兄弟,一家五口和和美美,大哥已經成親,馬上輪到自己。
沒想到一朝橫禍,幽雲府破城,老父母慘死,幾兄弟在逃難途中走散了,好端端一家人,就這樣家破人亡!
他恨燕然這些屠夫惡鬼,更恨出賣了幽雲府的昏君和奸臣!
柵欄外側,幾個剛剛經過排查被釋放的百姓經過,他們手裡拿著一包從禁軍處領的口糧,供他們回鄉。
素饅頭的香味飄出來,勾引得幾個軍俘饞蟲大動,眼睛直勾勾盯著。
一個降兵咽了口唾沫,大半個身子探出柵欄,伸手就要去搶百姓的口糧,陸知沒什麼力氣,冷眼一瞥,皺了皺眉。
“你做什麼?!”百姓嚇了一跳,立刻死死護住自己的口糧,受驚的臉孔又是懼怕又是厭惡。
降兵沒撈著,冷哼一聲嘟囔:“老子從燕然人手裡保護你們,吃你一口糧,怎麼了?”
“呸!一路貨色的賊頭軍!”
對方罵一聲,嘴裡一口唾沫吐到他身上,降兵大怒,作勢要撲過去。
幾個禁軍走過來:“乾什麼?彆生事!不要命了?”
當蕭青冥親自踏入這座營地時,正好看見這一幕,立刻感受到了這裡不同尋常的氣氛。
他微微蹙眉,暗歎一聲,看來軍隊的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和棘手。
矛盾幾乎尖銳到了崩潰的邊緣。
蕭青冥今日微服出城,沒有穿龍袍,也沒有大張旗鼓的華蓋儀仗,隻一身低調的便裝,就想親眼看看俘虜營內的真實情況。
在他身後,張束止、葉叢等出身幽州的將領神色尷尬,有心解釋一二,蕭青冥抬手打斷,緩緩搖了搖頭。
“先命人放粥吧。”他頓了頓,叮囑道:“要稠的,務必讓他們吃飽。還有白術,你立刻帶人去看看有沒有重傷需要馬上治療的。”
蕭青冥一行人模樣顯眼,立刻引起了關注。
他側頭說話時,正好與陸知暗自觀察的眼神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