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蕭青冥的身份, 他之前已經做過無數猜測,但哪怕最大膽的猜測,也是某位宗室或者王爺。
哪裡想得到, 本應坐在龍椅裡高高在上的天子,會紆尊降貴, 親自來俘虜營這種肮臟又混亂的地方,跟他們這些泥腿子在一起。
俘虜營中詭異地靜默了一瞬,緊跟著一陣劇烈的騷動和兵荒馬亂,眾人又是跪拜又是山呼萬歲, 周圍百姓都驚動了, 紛紛過來一窺天顏。
見此情形,蕭青冥不再繼續逗留, 將招兵的要求重新叮囑一遍, 便帶著眾人離開。
俘虜們久久望著一行人離開的背影,艱難回過神:
“那就是皇帝嗎?怎麼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我的老天, 我竟然親眼見到皇帝了?我是不是在做夢?”
“皇帝會對我們這些敗兵這麼好嗎?不是都說在位的是個——”那人沒敢把後麵倆字說出來, 但同為幽州出身的俘虜們,心照不宣。
陸知一臉複雜地注視著對方離去的方向, 良久, 眯了眯眼,冷哼道:“施舍你一碗粥, 幾個饅頭,讓你接著給他賣命,還要對他感恩戴德,就是好皇帝了?賤不賤?”
“不過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一貫籠絡人心的手段罷了。”
“一些小恩小惠抵不了幽州的血海深仇,我陸知永遠不會忘記,朝廷和皇帝曾經如何對待過我們!”
旁人心有戚戚地歎口氣:“話雖如此, 可是我們不過是些泥地裡打滾的小人物,又能如何?能有口飯吃,就不錯了。陸知,你還報名禁軍嗎?”
陸知狠狠咬斷嘴裡叼著的草根,撇了撇嘴,雙手懶洋洋枕在腦後:“當然要報,我倒要看看,皇帝能虛偽到什麼時候。”
其他俘虜道:“我從禁軍那聽說,這次似乎是皇帝大顯神通,打敗了燕然太子,解了京城之圍……你說,將來會不會有一天,我們能打回幽州老家去?”
陸知嗤笑一聲:“要是他能讓我們打回幽州老家,皇帝讓我給他倒夜壺,學狗叫我都認了!”
幾人哈哈大笑:“少給你臉上貼金了,想伺候皇帝,輪都輪不到你。”
年紀最小的少年兵好奇地問:“那不是太監的活嗎?陸大哥難道想當太監?”
眾人又是噴笑,陸知拍了他一掌,涼涼翻了個白眼:“小屁孩懂個球!”
※※※
皇宮,紫極宮。
禦書房中,蕭青冥陸續接見了幾個武將,黎昌,葉叢,張束止等將領俱在。
身材壯碩的葉叢規規矩矩半跪在地,抱拳道:“陛下,臣奉命勤王,如今燕然退兵,戰事已解,臣請旨帶領幽字營兵馬回去邊關。”
蕭青冥靠坐在黃花梨木椅中,手肘撐住扶手,骨節分明的手指輕點顴骨,隔著書桌俯視對方埋著的頭頂,沉默良久不置可否。
幾人看皇帝的表情,不由忐忑起來。
蕭青冥忽而問:“奉命勤王,你奉的誰的命?”
葉叢一愣,當然是攝政大人的命令……但這話,他可不敢說。
黎昌心裡咯噔一下,陛下莫非想秋後算賬?
“陛下,”黎昌清了清嗓子,沉聲道,“攝政大人總理朝政,在危急情況下,事急從權,調動兵馬,也說得過去,更何況,倘若沒有幽字營這支騎兵,當日勝負隻怕難料。”
蕭青冥微微頷首:“這個朕自然知道。”
黎昌蹙眉:“那陛下……”
門外傳來太監通報,攝政喻行舟在外求見。
蕭青冥一挑眉:“傳。”來的可真夠及時的。
就在數天之前,他這位老師還是不聽吩咐,徑自領著人直闖禦書房非要來見他,值守的太監和侍衛沒有一個敢阻攔,直到一場大勝,今天態度就變了。
可見權威握在誰手中,是多麼重要。
喻行舟一身玄黑色官袍,棗紅色的內襯衣領,襯得頸項尤其白皙修長,腰帶間垂落一根流蘇玉佩,隨著他不疾不徐的腳步輕微搖曳。
蕭青冥一見他,便不由自主坐直身體,打起精神應對:“來人,給老師賜座,上茶。”
喻行舟照例謝過,從容入座,不知是否是蕭青冥的錯覺,對方的坐姿比起上次禦書房內的閒適自若,變得更加鄭重端正。
連茶蓋都不掀開了,隻是默默端著茶,一雙黑沉的眼筆直望著蕭青冥。
“老師可是有事?”
葉叢仍舊跪在地上沒有起身,喻行舟匆匆掃過他緊張的眼神:“臣是來向陛下請罪的。”
說是請罪,他可絲毫沒有從太師椅中挪動尊臀的意思。
蕭青冥懶洋洋一撩眼皮:“何罪之有?”
喻行舟緩緩開口:“臣遺失請奏調兵奏折之罪。”
謔,這也行?
蕭青冥嘴角抽搐,心中哂笑,喻行舟,不愧是你,真夠精的。
喻行舟輕咳一聲,在禦書房眾人無語的目光中,臉不紅氣不喘,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臣見燕然大軍來勢洶洶,擔憂陛下和京城安危,調來強援,即便不能擊退燕然大軍,也可保陛下突出重圍。便擬了一道奏折奏請陛下調動邊軍前來勤王護駕。”
“許是忙中出錯,折子報送與陛下時漏掉了。臣想著,陛下一直以來,都是令臣先行批閱奏折,兵情危急,實在容不得半點拖延,便先行將折子發出去。還請陛下恕罪。”
說罷,他還真從袖中摸出一份奏折讓書盛遞上來。
蕭青冥裝模作樣地地打開看了看,以喻行舟的心思縝密,哪裡會留下把柄被他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