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場中, 陸知和陳玉安兩部都已集合完畢,由於場地限製,雙方各領五百人。
總計一千人的將士們, 分彆穿著兩種不同顏色的甲胄, 個個神情凝重整肅,在腳步踐踏出的漫天煙塵中, 生生拉開了千軍萬馬的架勢。
雙方的將領都騎在馬上,後方是各自的步卒, 每個人手裡都隻有一杆去掉了槍頭的槍杆,槍杆首端還纏著厚厚的白布以防發生死傷。
演武場周圍, 無數雙眼睛靜靜注視著他們, 猜測著這場演武的結果。
一方是吃了儘苦頭的地方敗軍之將, 另一方是前不久才贏得一場守城大勝的中央禁軍。
陸知深吸一口氣,回頭朝著身後的幽州袍澤們看了一眼, 有緊張, 有憤怒, 有堅定,唯獨沒有軟弱和退縮。
所有人都無聲朝著長官傳遞著同樣的眼神。
現在的機會,就是他和所有曾為奴隸的幽州兵們, 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在他們對麵, 陳玉安所率禁軍, 雖然也有著必勝的信心和身為功臣的優越, 相較而下,卻明顯少了一股破釜沉舟的決心。
很快, 隨著雙方首領一聲進攻令下,兩邊的士兵如同相向傾瀉而下的洪流,激烈地撞擊在一起, 揚起沙塵遮天蔽日。
起初,禁軍在陳玉安帶領下,飛快地切入對麵的兵陣。
陳玉安騎著馬,揮舞著手裡槍杆,帶著親兵分離衝殺,如入無人之境,麵前的幽州兵見到他,不是閃避躲開,就是被他一杆打翻。
他暢快淋漓地大笑三聲,叫罵著陸知的名字:“陸知出來,可敢與我陣前決鬥再打一場?”
他不斷搜尋這陸知所在的方位,幽州兵陣中軍,如同紙糊的一樣,竟然輕易就被他衝了個對穿。
陳玉安一愣,很快發覺了不對勁,就算幽州兵再弱,也不至於如此一觸即潰。
他驀然牽馬回頭,這一看,嚇得他差點魂飛魄散。
他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堵厚厚的人牆,除了身後跟著他的十來個親兵,全是幽州兵。
他們手裡舉著槍杆,杆頭對準了敵人,胳膊挽著胳膊,密密麻麻,將陳玉安和後麵大量的禁軍士兵,徹底分隔開來。
任憑陳玉安如何衝陣,也衝不出他們的包圍圈,即便有人被他揮舞的槍杆砸得頭破血流,也堅定地守在他的位置上。
即便被掃中雙腿,也能被左右的同袍用手臂架住,避免跌倒。
如同被山洪衝擊的堤壩一般,堅實,沉默,始終不動如山。
陳玉安麵色陰沉,騎在馬上回頭看,煙塵滾滾的演武場上,漸漸出現了許多類似的結陣。
陸知帶著親衛們,飛快穿梭在戰場上,如同一支削尖的長矛,將禁軍士兵們不斷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然後再由這些槍杆陣圍上來,就是一通狂毆。
沒有了陳玉安的指揮,禁軍士兵們沒了主心骨,隻好各自為戰。
中央禁軍論及個人勇武,並不輸給幽州降兵,但畢竟承平已久,雖然前不久剛剛跟燕然軍血戰一場,經驗依然不夠豐富。
最重要的是,這些幽州兵們沒有退路,今日不贏,就徹底宣告了人格上的死亡。
倘若他們還在燕然大營中受苦,過著一頓饑一頓飽的豬狗奴隸生活,大抵早已消磨了銳氣和鬥誌,隻求一碗飯,多活一天是一天。
更不會奢望什麼自尊和對未來的暢想。
但是現在,他們被皇帝換回來,赦免了大罪,甚至通過了預備營選拔,進入禁軍,拿到了比以前多得多的糧餉,每日能吃上飽飯。
自從那些勳貴將領被趕出禁軍,也沒有人再敢動輒打罵責罰,可以參加比武,可以立功,有機會得到提拔和重用,還有什麼比現在更美好的日子嗎?
好不容易能像“一個人”那樣活著,沒有人願意回去過豬狗的日子。
注意到麵前這些幽州兵視死如歸的眼神,馬背上的陳玉安心裡開始發慌。
怎麼會這樣?他們不就是些被燕然軍打得丟盔棄甲的敗兵嗎?
身上都刻上奴隸印記了,他又不是沒見過奴隸是什麼樣子。
那些戰場上的炮灰兵,各個麵目麻木,衣不蔽體,狼狽不堪,隻會機械地抱著一些石料,被燕然軍驅使著填護城河,或者挑在槍頭,當場墊腳石。
他們不知反抗,也不敢反抗,隻知道求饒和逃跑。一旦對上正規軍,就是一群毫無反抗之力的烏合之眾!
被一群幽州兵用力挑下馬衝上來圍毆的時候,陳玉安仍是不可置信,感覺自己三觀都顛覆了。
這撲麵而來的肅殺之氣,和一往無前的膽氣,他之前隻在燕然軍壓上城頭的精銳身上見過……
禁軍敗了!一敗塗地。奴隸兵獲勝,拉枯摧朽。
首領陳玉安摔下馬,一通亂棍揍得鼻青臉腫,生生被擒,部下氣勢大傷,很快被分割包抄一點點蠶食殆儘。
陸知從馬上下來時,整個人還在劇烈喘氣,他緊緊握著纏著白布的槍杆,仿佛就是那根賴以生存的稻草。
他回過頭,看著身後激動難以自已的幽州兵們,將槍杆高舉過頭頂,放聲大笑:“萬勝!幽州!萬勝!”
長久以來的悔恨與壓抑,絕望和恥辱,終於在這一刻得到徹底的釋放,他幾乎想仰天長嘯,以舒心中塊壘。
“贏了!我們贏了!”
整個演武場開始響徹幽州兵勝利的歡呼聲、
他們彼此激動的擁抱,大聲喊叫,甚至嚎啕大哭。
激烈的對抗和幽州兵身上的勇氣,引得無數觀戰的士兵們漸漸忘卻了彼此的立場,被這樣昂揚的氣氛所感染,掌聲和呼聲震天動地。
昨天在露天廣場曾經鄙夷過他們的士兵們,都不再說話了,驚訝,敬佩,感動和羞愧的眼神交雜不一。
軍營中,可以鄙視奴隸,但也永遠尊重強者和英雄。
不遠處的看台上,同樣激動的還有同為幽州出身的張束止、淩濤,與新任禦營騎兵統領葉叢。
在場沒有任何人比他們更能理解這些幽州兵,坎坷的遭遇和複雜的心情。
淩濤頭頂已經長出了一截短發,他為了方便,乾脆把其他長短不一的頭發都剃短了,成了一個徹底的寸頭,平日裡經常引得其他士兵驚訝側目。
他的兩隻手都快拍腫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個姓陸的指揮使不錯,怎麼以前不知道咱們幽州還有這號人物?”
葉叢感歎一聲:“或許像他這樣人才還有很多,但在那樣的環境裡,隻有被埋沒了。”
張束止眼圈有些隱隱發紅,他略笑了笑,道:“可不是嗎,若非陛下恩典,你還在雍州邊關吃沙子,我還是個校尉,淩濤最慘,他還隻是個刷馬廄的小兵呢。”
三人齊聲大笑。
另一側的文官們,這時又是另一番氛圍。
吏部尚書厲秋雨忍不住生出一絲喟歎:“依陛下對武人的態度,以後以文抑武的局麵,隻怕是要徹底改變了,也不知是好是壞。”
兵部尚書關冰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樣子,他簡扼頷首:“戰事動蕩,不得不為。”
禮部尚書崔禮收起他的折扇,搖搖頭:“希望有用才好呢,前些年為了對抗燕然大軍,增加了那麼多軍隊和糧餉,情況如何呢?非但沒有趕走敵人,反而年年增稅。”
“武人地位越來越高,他們的開銷也會水漲船高,以後也會越發跋扈,禁軍也就罷了,地方軍呢?他們甚至還會滋擾百姓。”
“還有蜀州,已經是事實上的國中之國了,還不是因為蜀王手裡掌握著蜀州的兵馬。”
戶部尚書錢雲生搖晃著腦袋,讚同道:“本朝好幾次皇室岌岌可危,都是自武人起,可見武人實乃動亂之源,不可不防啊。”
“陛下如今對付燕然,要重用武人也無可厚非,但這個度,我們一定要好好勸勸陛下,以免將來尾大不掉,霍亂朝綱。”
幾人竊竊私語間,書盛已經得了蕭青冥的吩咐,小跑到演武場,招呼雙方人馬到禦前見駕。
陸知帶著一眾親兵,昂首挺胸來到台下,向皇帝行禮。
而陳玉安則幾乎是被親兵們抬著過來的,看他那副渾身掛彩的慘像,隻怕肋骨都斷了幾根。
陳玉安死死盯著陸知,心中怒火波濤洶湧,恨得咬牙切齒。
他是淮州世族陳家出身,又是當朝太後的親外甥,自幼錦衣玉食,若非實在文不能成,也不會到禁軍謀個油水大的差事。
他從出生到今天,還從來沒有受過這麼重的傷,丟過這麼大的臉,而且還是當著這麼多禁軍和手下親兵的麵。
如果說之前,他還有借口是皇帝偏心幽州兵,才把他們塞進禁軍當軍官,如今在眾目睽睽之下,輸的慘不忍睹,徹底沒了借口。
就連昨天站在他這邊的士兵們,現在也拿看笑話的眼神看他。
昨天他還拿話擠兌陸知,這下倒好,他是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了。
看台上,蕭青冥低聲朝書盛吩咐幾句,後者點點頭,佛塵一擺,身後立刻走來幾個小太監,他們手裡有的捧著木盒,有的拎著小箱子,還有人搬來了幾條長凳和桌椅。
其他人都好奇地看著,不知道這位陛下又有什麼新賞賜。
待小太監將手裡的東西一一擺好後,蕭青冥從座椅中站起,緩緩踱至台前。
他俯視的目光環顧台下,最後落在陸知臉上。
後者的眼神,此刻已經不在如從前那樣桀驁不馴,甚至對台上的青年帝王多了幾分尊敬。
蕭青冥撫掌笑道:“恭賀諸位幽州的將士,你們用實力,智慧和一往無前的勇氣,為你們贏得了勝利,贏得了大家的喝彩,朕心甚慰。”
陸知和幽州兵們齊齊稱謝,眼中是難以掩飾的雀躍。
“朕昨日曾有言,勝者有賞,不過朕今日準備的這份賞賜十分特殊,你們可以自願選擇接受與否,朕都不怪罪。”
陸知一愣,身後的幽州兵們都麵麵相覷,誰還會不要賞賜呢?
蕭青冥看著他們的表情,略笑了笑:“朕的這份賞賜,不僅僅是賜予你們,而是所有曾有功於國的將士們,都可以領賞,隻不過,你們具有優先權。”
眾人越聽越好奇,周圍觀戰的士兵們也開始期待起來,伸長了脖子往台上夠,難道他們也有份嗎?
在皇帝的示意下,書盛命小太監打開第一個盒子,取出裡麵一卷棉布,放在桌上展開,竟然是一排長針,隨後,有人送上水盆,青色墨汁等用具,擺滿了小桌。
底下的士兵們一眼就認出了這玩意是用來乾什麼的——那不是用來刺青的東西嘛?
陸知一點點蹙起眉頭,幽州兵們更是嘩然一片。
“我聽說軍中有種刑罰叫黥麵,就是士兵臉上刺字,用來捉逃兵的。陛下該不會想對我們秋後算賬吧?”
“胡說八道什麼呢?我們剛剛才演武獲勝,陛下親口說了是獎賞,你管懲罰叫賞賜?”
眾人忐忑不安地望著台上的皇帝,外圍的禁軍們更是不解。
書盛將一張大幅白紙攤開,命人展示給眾士兵看,上麵用青色墨汁畫著一個簡單的標記,外麵一個圓圈,裡麵隱約能看出來是一個略微變形的“皇”字。
蕭青冥笑意雍容:“自今日起,朕有意將禁軍正式更名為‘皇家禁衛軍’,乃禦前親軍,真正的天子之兵。”
“皇家禁衛軍中,沒有地域之彆,沒有出身貴賤,也沒有派係鬥爭。”
“這裡隻有保家衛國的信念,英勇頑強的精神,並肩作戰的袍澤,立下軍功的榮耀。”
“朕和全體皇家禁衛軍的軍官,將對所有將士一視同仁,給予諸位飽腹之餐,治病之醫,袍澤之情,尊嚴之心,青雲之誌!”
“你們將是國家的脊梁,朕與百姓的後盾與槍尖,家人的支柱與依靠,也是使敵人夜不能寐的英雄!”
青年帝王沉穩且昂揚的話語,在廣場上遠遠傳播開來,台下和周圍的士兵們一片寂靜,不約而同屏息斂氣,沒人敢發出一丁點聲音。
他們耳朵仿佛激起一陣嗡鳴,心臟猛烈狂跳,震驚的,茫然的,手足無措。
皇帝如同宣誓般的承諾,深深印入每一個士兵心中,在此之前,從未有人對他們說過這樣的話。
拖欠糧餉是時有發生,唾罵和鄙夷是稀鬆平常,打罵和克扣更是人生常態。
受了傷也不敢聲張,生怕因傷被強製清退,隻能找些赤腳大夫敷衍治療,最後忍受年複一年的折磨。
看台上,葉叢張束止淩濤等將領們,在皇帝身後侍立的秋朗與莫摧眉,台下陸知和幽州兵,外圍的禁軍士兵們,眼中皆是震撼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