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興縣。
自從文興鐵廠的督監梁圓等人被砍頭, 鐵廠新址遷到河邊,並進行了全麵的技術升級改造後,從上到下煥然一新。
縣城最近很是熱鬨, 一間一間的冶鐵新作坊不斷籌備建立, 各種民用冶煉手工業規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提升,幾乎每天都有新的招工牌子掛出來。
草創的文興冶煉技術學院, 正式掛上了牌匾。方遠航留下了穆棱,暫時在學院裡幫助當地招募的匠人老師傅,搭建草台班子。
又一封書信回京城的皇家技術學院,調來更多有經驗的老師和學子。
冶煉學院專攻金屬冶煉相關的一切技術知識,文興縣本就有悠久的冶鐵曆史, 並不缺有經驗的人才, 缺的是資金和鼓勵技術研發和創造的安逸環境。
現在這兩塊缺口,終於被蕭青冥補齊, 學院搭建起框架以後, 暫時還沒有開始對外招生, 而是優先招錄文興鐵廠工人們的子女。
蕭青冥特地派人回京,從“女駙馬”文博士林若手裡,調來上十個教習僧人,這些人已經接受過林若的思想教育,性格安分老實,一心隻想早日脫離“戴罪之身”, 重新過上良民的日子。
對調來文興縣的“分院”, 給這裡的工人和小孩掃盲,絲毫沒有抵觸,甚至有人還暗自慶幸,老實巴交的工人們, 可比京裡皇家禁衛軍那些驕兵悍將,好應付多了。
縣城裡最大的一間戲樓,來了一個新戲班,戲班的台柱是一對美貌雙胞胎,兩人初登場驚豔亮相,立刻就引起了附近百姓的轟動。
為了吸引觀眾,新戲班的第一場戲是完全免費的,戲劇名恰好就是最近文興縣茶餘飯後最熱門的大事——《斬鐵記》。
這出戲講述的是,一位名叫陳老四的鐵廠工匠夫婦,被監工和貪官欺淩壓迫,最後怒發衝冠,奮力反抗,和其他工人們一起狀告貪官,卻險些被冤屈至死,最後朝廷派來的欽差為眾人主持公道,斬殺貪官,還百姓朗朗乾坤的故事。
如琴和如棋化著濃妝,出演年輕版陳老四夫婦,起初,觀眾們更多的是看他二人美貌,漸漸的,越來越多觀眾完全沉浸到戲劇劇情之中。
戲班也不知是哪位厲害人物編排的劇本,幾乎把所有廣大百姓最愛看的元素,全部雜糅成了一鍋大雜燴,有陳老四平凡夫婦相互扶持的愛情,有好色監工圖謀不軌結果被反殺。
最重要的還是觀眾們最喜聞樂見的,青天大老爺登場懲治貪官。
貪官從一開始的囂張狠毒,到被砍頭前的痛哭求饒,主角陳老四從懷才不遇還被欺淩的賤籍工匠,到被大官賞識,飛黃騰達。
眾匠人們從一開始的忍辱苟活,到最後被朝廷廢除匠籍,迎來新生。
戲班的戲子們演的分外賣力,如琴如棋更是百裡挑一的專業戲劇高手。
觀眾看到動情處,甚至有人完全把戲當了真,為了貧賤夫妻百事哀的陳老四落淚,恨不得衝上去,把飾演反派監工和貪官的演員狠狠揍一頓。
大家夥兒看得津津有味,一場戲結束還意猶未儘,不停呼喚著戲班再來一場。
一連三天,戲班輪著排了好幾場,場場座無虛席,甚至名頭都傳到了隔壁鄉縣,有人專程趕著驢車跑來看戲。
新戲班就這樣一炮而紅,聲名鵲起,不光在文興縣表演,還在附近好幾個鄉縣,來了一趟巡回演出,所到之處,無不場場爆滿。
文興縣發生的事情,在如棋戲班的奮力宣傳下,徹底出名了。周邊的其他鄉縣,不斷有聽聞此事,而慕名前來打工的。
尤其是寧州那幾個鄉縣鎮子,最近幾個月,本就被京州的分田政策吸引走了不少佃農,這下又有文興縣大量招工的消息傳出去。
大量被地主豪強兼並了土地的佃農,找到了一條新活路和新希望,不願意在地主的土地上被吸食血汗的農民,紛紛帶著家眷拋棄了他們,跑到文興縣來務工。
寧州附近的村鎮,能招到的佃農越來越少,不得已之下,隻好被迫提高了佃農的待遇,減租的減租,降息的降息。
臨陽縣的大戶李家,就是其中一個。
他本來安排了家中管事的兒子李計,前往京城尋找小少爺李長莫,沒想到小少爺沒有勸回來,李計反而也丟在京城,在印刷廠乾活乾得不亦樂乎,乾脆不回家了。
李老爺對京州上下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就這麼大吸引力,少爺下人都不肯離開?
彼時,蕭青冥等人已經整頓好行裝,準備離開文興縣,繼續前往寧州一行。
路上經過臨陽縣時,如琴如棋的戲班正好在縣裡的戲樓唱《斬鐵記》。
李老爺本在看戲,身邊的管家突然激動地拉住了他的袖子:“老爺,老爺,快看,那人是不是小少爺!”
李老爺定睛一看,那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小兒子李長莫嗎?
他們雖然不認得蕭青冥等人,但李老爺見多識廣,一看衣著和幾人的氣度就感覺很不一般。
李長莫也注意到了自家老爹,向蕭青冥告了罪,立刻趕過來。
分隔數年的父子兩人意外在戲樓相遇,自是一番長籲短歎。
李老爺看著小兒子高高瘦瘦的身量,反複捏著他的肩膀和越發粗實的胳膊,又摸摸對方曬黑的臉蛋,什麼責備的話都說不出口了,一個勁地抹眼淚:
“兒啊,不讀書也沒有關係,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李長莫哭笑不得:“爹,您該不會以為兒子在外麵吃苦頭了吧?”
李老爺疑惑地看著他,那麼大一個細皮嫩肉、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矜貴小少爺,如今變得又黑又瘦,難道不是吃了大苦頭嗎?
李長莫無奈地搖搖頭,指著台上的戲班,問:“爹,您老人家看了這《斬鐵記》了嗎?”
李老爺:“看了,那怎麼了?”
李長莫暗暗指了指蕭青冥所在的方向,露出頗為自豪的表情:“我家大人,就是這戲裡的那位,從京城來的欽差大老爺。”
“什麼?!”李老爺和管家震驚地對視一眼,滿臉的不敢置信。
李長莫微笑著看著兩人驚訝的表情,有種莫名的滿足感。
“我家大人在朝廷中身份尊貴,是一等一的厲害人物。”李長莫一打開話匣子,就繪聲繪色把文興縣的見聞說了一遍,滿口稱讚,滔滔不絕。
李老爺聽得一愣一愣的,結結巴巴道:“你是說,你竟然成了那位喻大人麵前的紅人了?”
李長莫聽得臉色一紅:“那倒沒有,隻是得過一次誇獎,混了個眼熟罷了。”
李老爺哈哈大笑,滿麵紅光:“一樣的一樣的,我兒子要飛黃騰達了,將來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管家得知自己兒子在京城的工坊乾活,而且還生活得不錯,也是老懷快慰:“真是老天開眼!李家要光耀門楣了!”
李長莫一陣無語。
前些年他剛踏入京城國子監,準備科舉時,確實抱著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想法,可事到如今,在眼界和見識徹底開拓,思想也跟著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學院裡學習各種聖賢書裡不會教授的天地自然之理,跟著老師和其他學子,一起將學院的新發明投諸實踐,造福百姓,到如今跟隨“喻大人”微服私訪。
每當他看見百姓們因他造出來的東西,得到實惠,周圍的一切因他有所改善,收獲百姓們真誠且質樸的感激時,那種成就感是無與倫比的。
哪怕日後有幸金榜題名,禦街簪花,也不會有如此切實的滿足感。
當官兒就一定能飛黃騰達了嗎?自從他去了皇家技術學院,見過的大小官員比以往多多了。
像方博士這樣一心鑽研學問不經營官場的,照樣得到陛下重用,像梁督監之流的貪官汙吏,也會被當眾砍頭,甚至編排成戲劇遺臭萬年。
李長莫也不要當梁督監這樣的“大官”,要當官,就要像“喻大人”那樣,學識和實乾兼備,上能威懾貪官汙吏,下能善待平民百姓才好!
李長莫一想到心中追逐的目標,和宏偉的誌向,便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乾勁。
“好了,爹,我們馬上就要上路了。”李長莫匆匆向父親告彆,“您老人家多保重,明年等兒子高中,衣錦還鄉時再回來看望您。”
李老爺連連點頭,絕口不提讓兒子離開皇家技術學院的事。
開玩笑,早知道去技術學院讀書,能跟隨朝廷大官做事,他恨不得把自家那些個不成器的後輩,一股腦全塞進去。
他一咬牙:“兒子出息了,咱回去,擺流水席!哦,還有,聽說那個文興縣現在都在籌備新工坊,咱家地也夠多,將來寧州會不會像京州那樣分田可不好說。”
李老爺雙眼精光閃爍:“既然兒子跟了大官,咱們李家不如拿出錢來,去文興縣開工坊,說不定,將來咱們李家的前途,都要靠長莫呢!”
※※※
寧州。
礙於文興縣的傳言越來越多,花漸遇提議前往寧州不要再打喻行舟的旗號,以免叫人識破,節外生枝,乾脆偽裝成富商,去寧州做買賣。
寧州商業發達,商人數量是全國最多的地方,正好掩人耳目。
既然要扮作商人,自然要把戲做足,蕭青冥叫人準備了一車鋼針一同上路,帶到寧州去賣。
寧州手工業繁榮,最著名的有三,絲綢產業,瓷器產業,以及造船業。
首府惠寧城,正是最負盛名的絲綢之鄉,每年都有無數慕名而來的商賈,彙聚於惠寧城,貿易絲綢,再從陸路、水路、海路販賣到外地。
由於啟國一直以來奉行重農抑商的政策,商稅課稅高達十稅一,各地官府胥吏盤剝,巧立名目增稅。
再加上商人在社會中地位低下,除了一些背靠豪門大族的大商戶,大部分小商人都是被剝削的對象。
前幾任皇帝時,中央朝廷掌控力還強,由於有些海寇時常偽裝成海商,憑借武力,騷擾沿海城市和漁村,以至於朝廷不待見外國商人,海外貿易被嚴格約束。
寧州隻開放了一個對外貿易港口,就在惠寧城附近,但民間走私和私自出海行為屢禁不止。
直到燕然南下,中央朝廷一年比一年衰弱,對錢糧軍餉的需求逐年增加,迫於壓力,寧州的海貿得以放鬆了控製,前來貿易的海外商人,變得越來越多。
其中利潤最大的,正是絲綢和瓷器的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