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打水漂曖昧敞心扉, 關殮房僉事識黑白
“牟大人,您怎麼看?”陸善柔問道。
牟斌剛剛從七具開膛破肚屍首的震驚裡緩過來,“嗯, 我們出去說。“
血腥味和酸臭味在停屍房裡舉辦婚禮,結合, 生出的新味道通過嗅覺攻擊著他的神經。
牟斌覺得自己所有生氣都快被這股氣味掐死了, 仿佛變成了一具屍首。
走出營房, 所有人都深吸一口氣, 感覺自己的靈魂重歸身體,複活了。
夏日的湖畔很美, 蜻蜓在荷葉荷花之間飛舞,氤氳的水汽裡有淡淡菱花的香氣, 碼頭上有一座草亭, 陸善柔在北頂修行的三年, 時常在草亭裡釣魚。
眾人坐在草亭裡, 桌子上有西瓜, 但沒有人吃,總覺得這些紅紅的東西有一股血腥味。
牟斌喝了一口參茶,說道:“通過胃裡的食物殘留, 我們至少知道凶手是賣冰碗的。”
魏崔城乾咳了一聲,提醒乾爹。牟斌又道:“或者是偽裝賣冰碗的小販。”
陶朱沒有忘記的自己的角色, 他目前是牟斌的親隨兼表小舅子, 立刻拍手讚道:“牟大人高見!這下我們至少知道案發現場大體在何處了。”
陸善柔問:“在何處?”
陶朱說道:“北頂的廟會大集啊, 中元節都在那裡賣東西,好多吃的,賣冰碗的就指望著趕集賺錢。”
陸善柔問牟斌:“牟大人,吳太監一家都在拜碧霞元君?”
錦衣衛已經把吳太監一家查了個底朝天。
牟斌此時還有些惡心想吐, 對魏崔城說道:“你來回答陸僉事。”
魏崔城說道:“吳太監信佛,吳太太拜碧霞元君,後來趕巧了,吳家的孫子孫女都是在拜了北頂碧霞元君後得的,之後吳家差不多每年都會來一起來北頂上香還願……”
前天中元節,吳太監一家照例來北頂上香,結果三輛馬車都堵在集市上,緩慢移動,此時太陽又毒,馬車裡悶熱難耐,吳太監一家乾脆下車步行去北頂,要仆人在路邊守著馬車,等他們上香回來。
吳太監是仁和長公主府的總管太監,又舍得捐香油錢,每次來北頂,都是文虛仙姑親自接待。
文虛仙姑清楚的記得,吳太監一家來過北頂——中午的時候,她剛剛把陸善柔安頓在昔日的袇房,就匆匆去接待吳太監一家了。
吳太監一家人給泰山娘娘上了香,捐了五十兩銀子香油錢,了虛仙姑還要留他們在北頂吃飯,吳太監婉拒了,說要急著趕回公主府,不留在這裡吃飯了,今天過節,公主府會有些忙。
魏崔城講到這裡,牟斌還補充了一句,“仁和長公主的駙馬,齊世美齊駙馬去年去世了,今年頭一個中元節馬虎不得,估摸就是吳太監著急回去的原因。”
一聽齊駙馬的名字,齊世美,眾人腦子都是《包公案》裡著名的鍘美案,駙馬陳世美。
陳世美為了保住自己駙馬的地位,不惜殺妻殺子的惡行在各種小說和戲劇的演繹之下深入人心,對名字叫做“世美”的駙馬,第一反應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若不是齊駙馬去年就死了,估摸眾人都把齊駙馬當成最大嫌疑人。
魏崔城繼續講,臨行前,文虛仙姑送給了吳太監家一竹籃包子。
北頂的包子有名,就連不拜碧霞元君的牟斌都聽說過,餡料繁多,葷素都有。
之後,無論是路邊等候主人的仆人們,還是仁和長公主府,都沒有見到吳太監一家人。
太子回宮,弘治帝龍顏大怒,決定徹查鄭旺妖言案,錦衣衛指揮使牟斌罕見的用了雷霆手段,連夜帶人抓捕相關人員,空蕩蕩的詔獄一下子熱鬨起來,但唯獨找不到鄭旺和吳太監一家人。
起初牟斌懷疑吳太監提前得到風聲,攜家帶口,借口上香,畏罪潛逃,但是錦衣衛搜了吳太監的家,沒有任何收拾金銀細軟的跡象,就是一次普通的上香。
再然後,就是陸善柔在湖裡撒網,把吳太監一家人撈上來了。
陸善柔問:“錦衣衛在林地和湖畔有沒有找到裝包子的竹籃?北頂的竹籃是找篾匠專門定製的,籃子上有個漆繪的泰山娃娃。”
來拜碧霞元君最多的就是求子,最靈驗的也是求子,所以北頂送給香客們的禮物多半有描繪泰山娃娃的圖案。
魏崔城搖頭,“沒有,估計沉到湖底了。”
“這裡是北頂。”陸善柔把桌上的茶壺擺在中間。
“這裡是林中湖畔。”陸善柔把一個杯蓋放在茶壺東北角。
“這裡是吳太監仆人馬車等待的路邊。”陸善柔把一個杯子放在茶壺正南的方向。
“等待的馬車和湖畔南轅北轍,所以吳太監一家絕對不會經過這裡。”
陸善柔用手指沾了沾水,在茶壺和杯蓋之間畫了一道蜿蜒的曲線,“這是他們回馬車的路線,擠滿了香客和趕集的人,連車都趕不進去,一路上都沒有偏僻的地方。”
陶朱有些不信:“居然有那麼多人來北頂?碧霞元君並不是朝廷祀典裡的神,隻是民間的非禮之瀆,嚴格來說,還屬於淫祀。”
簡單的說,就是碧霞元君目前並非官方認可的神,得不到官方拜祭。
陶朱長在宮廷,當然不知道碧霞元君會在民間有如此龐大的信徒,碧霞元君最靈驗的是求子,然後是求財,正好是普通老百姓最在意的兩件事,所以香火鼎盛。
魏崔城很煩陶朱總是打斷陸善柔的推演,在芳草院的時候就是這樣,說道:“老百姓喜歡這位女神,朝廷不承認有什麼關係。什麼非禮,什麼淫祀,就你話多。”
魏崔城愛屋及烏,心想陸善柔還在北頂出家,修行過三年,你敢說這裡不是好地方?
鳳姐說道:“我可以作證,來北頂的人非常多,那天溫嬤嬤趕著驢車帶我們來北頂,也是堵在半路上不得動彈了,幸好溫嬤嬤路熟,去了田埂小道,輾轉才到北頂的後門。”
陶朱聽鳳姐都開口了,曉得自己不對,趕緊道歉,說道:“對不起,我剛從山東來,初來乍到,不了解這裡的情況,讓諸位見笑了,恕罪恕罪。”
牟斌心道:就知道你是來拖後腿的!
牟斌說道:“我這個親隨年紀小,口無遮攔,陸僉事莫要理他,請繼續。”
天氣熱,剛剛用水畫出來的曲線都快乾了,陸善柔又沾了水畫了一條,“這條路全是人,堵得車都進不去,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七個人吃了冰碗中毒,一人被刺,一人被勒死,這麼大的動靜,居然沒有任何路人發現不對?”
魏崔城立刻附和道:“我在《陸公案》看過,砒/霜中毒相當痛苦,先是肚子疼,嘔吐,全身抽搐,而後七竅流血而亡,七個人在鬨市中毒發,肯定會引起騷亂,怎麼沒有路人覺察呢?”
陸善柔頓首道:“鬨市、冰碗、毒發、滅門、拋屍。我現在還不知道凶手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確
定這不是一個人能做到的,我們要找的,起碼是三人以上的團夥。”
牟斌問:“陸僉事確定是團夥作案?”
“嗯。”陸善柔點頭道:“因為我們陸家就是被團夥滅門的。滅門當晚,隔壁鄰居無人覺察。那晚是元宵節,沒有宵禁,徹夜狂歡,凶徒們故意點燃鞭炮,掩蓋他們殺人的動靜。”
“他們當中,有專門毒殺看門狗的;有專門點鞭炮,確保鞭炮聲不間斷的;有專門殺人的;有專門搜羅各個屋子金銀細軟的,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所以,在鬨市中將一家人滅口,還能做到不被人發現,這個團夥絕非烏合之眾,定是手上有過人命的慣犯。”
為求真相,陸善柔不惜自揭傷疤。
雖然陸家滅門案人儘皆知,但聽陸善柔講解其中細節,眾人還是深為震撼。
陶朱打破了沉默,“陸僉事,接下來該怎麼辦?如何找到團夥?”
這兩樁案子都和陶朱有關係,沒有人比他更焦心。
陸善柔說道:“滅門,需要滔天的仇恨,一般小仇怨是不會殺全家的。當年我們陸家滅門案,凶犯都是我父親親手判了死刑或者流放的惡徒。他們從牢獄或者流放地逃走,集結在一處密謀,選擇在元宵節那天動手,將我家滅門,錢財也洗劫一空。”
“所以,我要知道吳太監有什麼仇人,或者,他知道什麼了不得的秘密,讓凶手覺得,如果不滅他全家,就會留有後患。”
陶朱聽到最後一句,心臟都不跳了:什麼秘密?我的身世?
“吳太監是長公主府上的總管太監。”陸善柔緩緩把杯蓋推到了牟斌麵前,“牟大人,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仁和長公主,您得替我安排。”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陶朱聽了,心臟狂跳:連我都不敢在姑姑麵前放肆!陸宜人好大的膽子!
牟斌立刻說道:“不行,絕對不行。仁和長公主身份尊貴,且中元節那晚暈倒昏厥過,現在還在養病,你不能去騷擾長公主殿下。”
啪!
陸善柔把杯蓋重重的扣在茶壺上,站起來抱拳說道:“牟大人另請高明吧,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