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芙的嫁妝不少。
她生母出身弘農楊氏,雖是不大顯赫的那一支,到底也是百年望族,家財豐厚。
楊氏早逝,隻留下月芙一個女兒,因此她帶進沈家的嫁妝,早早就攥在了月芙的手裡。
又因當初議婚時,趙夫人屢次為難,她父親沈士槐一咬牙,又往她的妝奩裡添了不少。前前後後算起來,她也算是家財萬貫。
這兩年,月芙在梁國公府,處境艱難。她早想過,要想長久,便不能坐吃山空。
因此,當初父親用來給她的嫁妝充門麵的東西,都被她換成了田莊、鋪麵等等。
如今倒是方便了她收拾回家的行禮。
夜裡,杜燕則沒有回房。
月芙一個人坐在燈下,心思百轉千回。
她是個沒什麼骨氣的人,若杜燕則隻是看上了哪個普通的小娘子,她大約會忍氣吞聲,替他將人弄進府裡來做個妾侍。
可那是公主。鹹宜公主的性情,可實在稱不上溫和柔婉。
沈家雖沒落了,卻依然是長安眾多王侯士族中的一個,她也是從小被人服侍著長大的,何苦要留在這裡遭人嫌惡?
更何況,今日,她也算看出來了,杜燕則看似迫不得已,實則早已下定決心。他和他母親趙夫人一樣,看不上沈家,隻是與趙夫人相比,他還貪戀她的美貌罷了。
思來想去,月芙終是提筆寫下了一封放夫書。
“……夫妻相對,恰似鴛鴦,雙飛並膝,花顏共坐;兩德之美,恩愛極重,二體一心。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以求一彆,物色書之,各還本道。”
“……自後夫則任娶賢失,同牢延不死之龍;妻則再嫁良媒,合巹契長生之奉。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彆兩寬,各生歡喜。”
雖是他有意另行高攀,她到底也未橫加指責。
一來,二人的確未大吵大鬨,不可開交,是她不甘願再留在梁國公府,決意回娘家;二來,夫婦和離,須得雙方自願,再送官府判決。
此事與鹹宜公主有關,眼下她一個婦人寫放夫書,已讓杜燕則失了麵子,明眼人自會猜到其中緣由,若再言辭激烈,恐怕公主礙於麵子,會橫加阻撓。
待墨跡乾透,她便將放夫書擱在寢房的書案上,用鎮紙壓著,一眼就能看到。
一夜輾轉。
第二日一早,晨鼓才響,幾名健仆便打開院門,將一隻隻箱籠往準備好的馬車上抬。
天一點點亮了,月芙眼眶微紅,穿戴整齊,眼看東西已經裝得差不多,連朝食也顧不上吃,便要帶著素秋和桂娘一道離去。
許是這邊的動靜有些大,睡在書房的杜燕則被驚醒了,匆忙披了衣服出來,便看到已經走到院門口的月芙,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往日這個時辰,她一向是去趙夫人處服侍的。因憐他日常公務繁忙,她總會讓他多睡一會兒,等從趙夫人處回來了,再將他喚起來。
可今日,她卻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
“阿芙,這麼早,你要去哪兒?”
月芙停下腳步,轉頭平靜地望著他:“我今日要回娘家。時候還早,郎君近來勞累,不妨多睡一會兒。”
她的語氣與往日無二,令杜燕則的心鬆了那麼一瞬。
他下意識點頭,道了一聲“早些回來”。
月芙笑了笑,沒有回答,轉身出去,很快消失在長廊儘頭。
杜燕則一個人在院子裡站了站,隻覺空落落的。
他沒回書房,而是進了寢房。
房裡一切如舊,隻是看起來變空了許多。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少了些東西。
矮幾上的妝奩不見了,薰籠邊一貫疊著的衣裙不見了,角落裡用來日常更換的木屐也少了兩雙,隻剩他一個人的——
屋子裡,一切屬於月芙的東西都被收走了!
杜燕則悚然一驚,想起方才她那雙明顯哭過後微紅的美目,清晨剛起身的困頓登時消散。
書案上鋪著張紙,他大步過去,低頭匆匆掃過,隻覺整個人像被潑了一盆冰水一般,在盛夏的清晨渾身涼透。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彆兩寬,各生歡喜。”
竟是一封和離書!
杜燕則呆了一呆,腦袋一片空白,隨即連儀容也來不及整理,轉頭便往外奔去,要將人追回來。
他是想娶公主,可也從未想過真的要拋棄阿芙呀!
隻是,還未等他奔到中堂,東麵的廊簷下卻忽然傳來一聲嗬斥:“站住!”
杜燕則的腳步一頓,轉眼就見趙夫人正陰沉著臉,疾步走來。
“二郎,你要去做什麼?”
“母親,阿芙要走,我得去將她留住——”
“住口!二郎,你真是糊塗!”趙夫人上了年紀的麵容間露出幾分怒其不爭的神色,兩邊的唇角微微下垂,令麵相顯得刻薄,“昨日,我還以為你終於開竅,知道要為自己的前途考量,怎今日又被她唬住了?”
她今日本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了,隻等著二兒媳過來服侍,可左等右等,總不見人影,想起昨日公主登門的事,便疑心出了什麼事,忙遣了春桃來這邊看看。
果然,外頭的仆從說,一大早,沈氏就命人開了門,收拾好東西要回娘家。
如此不告而彆,若是往常,她這個長輩的定要大發雷霆。今日,她卻覺得走得好。
“兒啊,她走了,豈不正好?公主是什麼心思,咱們都明白。眼下,外頭定還有公主的人在,恰好讓他們看看你的決心。你若真想留下她,何必急在一時?往後慢慢計較便是了。”
最後這句話,本是趙夫人為了寬慰兒子隨口說的,杜燕則卻著實聽進心裡去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令公主滿意,而阿芙現在正在氣頭上,多說無益。
一封和離書而已,隻要未送官府判決,一切便還沒有塵埃落定。
原本慌亂的心漸漸鎮定下來,杜燕則垂在身側攥緊成拳的雙手也慢慢鬆開。
“母親說的是,是我衝動了。”
……
梁國公府西側門外,三輛栽了不少東西的馬車停在道邊,月芙踏著杌子登上最前麵一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