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恒遲鈍地感覺到方才倉促間飲下的那一口茶湯, 已在口中留下淡淡的餘味。
微鹹微甘的滋味將茶餅原本的苦澀驅走,綿長清淡,撫平了他起伏不定的思緒。
沈月芙的茶藝的確不錯。
他一向不愛飲茶, 時人飲茶,多愛添加許多佐料,除了鹽,薑、蔥等也不少, 飲來總覺太過厚重。
而沈月芙的茶湯裡,從頭至尾,隻添了一小撮鹽以去除澀味,比之尋查的茶湯, 解膩適口極了。
他的目光從已被她放回去的那碗茶上掠過, 隨即又落到她沐在碎金的日光裡的美麗臉龐上。
“你要去行宮做什麼?若是想借機, 為沈家牟利, 我勸你慎重。我早說過,不會容忍徇私之事。”
秋冬遷居行宮,開春再回太極宮, 是大魏皇室多年的慣例。聖人這兩年禦體欠安, 每至秋冬, 必染風寒咳疾, 溫泉療養, 愈顯必要。
聖駕遷移,便是將整個大魏的政治中心,從太極宮儘數移至溫泉行宮。長安大半宗親朝臣自然也要跟去, 往往浩浩蕩蕩數千人。
溫泉行宮雖廣闊宏偉,但要容下這樣多人,也著實不易。因此, 唯有聖人準許,方能隨駕遷移,其餘人,若為方便,隻能自行在山下尋居所。
那裡不似長安,貴族們分彆居住在各坊自家的宅院中,而是緊繞行宮四周,居與半山之上,互相交通,比長安緊密得多。
他不得不懷疑,她要求隨駕,到底是安的什麼心。
畢竟,要辦成此事,勢必要他親自出麵。一旦他出麵,眾人便會知道,他在護著沈家人。
到時,若沈士槐想借著他的名號牟利,也並非不可能。
月芙微笑地看著他,搖頭:“殿下誤會了,我絕不會為沈家謀利。我隻會為自己謀利。”
現在的沈家,不值得她費心思。
她捧起一碗即將涼透的茶湯,啜飲幾口,品嘗苦後回甘的滋味。
“若不是無法擺脫家人,我想,我早已同他們沒有牽連了。”
這話聽起來格外絕情,仿佛她是一個冷漠自私、毫無溫情的人。
趙恒的目光頓時變得陰沉。
原來她是一個美麗,卻冷漠自私、毫無溫情,甚至心機深重的女人,和他先前的設想大相徑庭。
他沒有立刻接話,仍是靜靜地看著她,仿佛想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好好解釋。
可是,月芙對上他的視線,心思百轉千回,明知他已經誤會,本想要解釋,最終卻選擇了默認。
“想去行宮,隻是怕留在長安,還會遇上崔郎將罷了。崔郎將被罰閉門三月,待三月一過,聖人、太子、太子妃,還有殿下你,都已去了行宮,誰知他還會不會做什麼?反倒是行宮,我雖不受待見,可有聖人和百官在,才更安全。”
隻解釋自己為何想去行宮,一句也沒提為何對家人如此薄情。
月芙知道自己在冒險,但彆無他法。
她隻是個無權無勢的普通女子,若不是幾次遇事,都恰好被他發現,他們兩人之間,也許根本不會有交集。
她想,趙恒對她,總是有幾分特殊的。而這份特殊,也許就源於最初的那一點點憐憫。
男人對女人的憐憫。
現下,經過崔賀樟的事,趙恒心裡的憐憫恐怕已經消磨大半。
而她仍想加深這種憐憫。隻好讓他先誤會她的為人。
待日後,他猛然發現了自己的誤會,才會讓憐憫和愧疚變得格外深刻。
要這樣一步步設計一個幫過自己好幾次的人,月芙的心裡十分不安。
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毫無異樣,隻是平靜地注視著趙恒。
趙恒的眼裡閃過一絲失望。
這是自己幫過好幾次的女郎,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今日過來,是白費功夫。
“這件事,我會幫你。”他垂下眼眸,看著自己濡濕的衣擺,語氣冷至前所未有的溫度,“以後彆再來找我了。”
說著,他從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衫,就要離開。
月芙聽著他冰冷的話語,有一瞬間感到慌亂,害怕自己做得太過,適得其反,真的讓他感到厭惡。
她咬住下唇,在他即將走到院門邊時,輕輕地喚他,語調幽怨,好像受儘委屈,卻不敢吐露。
“殿下留步。”
趙恒立刻站住了,卻沒回頭,依舊背對著她,也不出聲。
月芙快步走到他身邊,微微仰頭,用一雙如水的晶亮眼眸看著他的側臉,儘管他的下顎緊繃,始終沒有與她對視。
“不知殿下還記不記得,上次在定遠侯府——”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趙恒像被人按到還在淌血的傷口一般,疾言厲色地打斷她。
在定遠侯府發生的事,是他這二十年來唯一的軟肋——唯一一次,他做了逾矩的事,即便沒有突破最後的防線,即便她親口說過,是自願的,也改變不了他的確冒犯過她的事實。
“還想要什麼補償,可以直說,但彆妄想用這件事來威脅我!”
月芙的腳步頓住,眼底傷心滿溢,怯怯地搖頭:“殿下,我說過,那是我自願的,怎會想要補償?我隻是想問,殿下還記不記得,那一日我戴在腕上的一對白玉鑲金手釧。其中一隻,自我回府後,便再找不到了。本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隻是,那塊白玉玉料,是我母親留下的,是我的心愛之物,這才冒昧向殿下詢問,可有見過那一隻手釧……”
她微微側過臉,好似在拚命忍住已經在眼眶裡打轉的委屈淚水:“沒想到讓殿下誤會了。想來殿下並沒有見過,那便當我沒問過吧。”
趙恒感到一陣尷尬,他似乎有些緊張過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