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為了一個來曆不明的道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阿父便要將什麼也不知曉的我送走?”
甘露殿中,趙恒聽完皇帝斷斷續續的一番述說,隻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荒謬。
趙義顯躺在床上, 艱難地咳嗽兩聲,喘著粗氣側頭瞥他,吭哧地笑了聲,帶著點奇異的譏諷, 搖頭道:“我可不想把你送走, 我原本是想讓你母親直接滑胎的, 橫豎她那時身子不好,不適宜懷胎,趁著月份小, 打掉那一胎, 好好養幾個月,便什麼事都沒了。可她固執,怎麼也不肯, 後來風聲又不知怎的, 傳到你祖母那裡去了,如此,我還能如何?隻得由著她把你生下來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簡直沒有半點溫情可言,好像在議論如何處置舊宅中的一樣物件似的。
趙恒訥訥地看著他,心底的震驚在一片麻木中逐漸平息了些。他甚至忽然佩服起自己, 在這樣的時候,竟還能沉下心來,抓住父親方才那番無情話裡的字句,飛快分析一番。
“傳到祖母那裡……早年聽聞祖母年輕時, 也曾有過會看天象的民間異士下過批語,因而對讖緯、天象之說頗有幾分相信。那時阿父的儲君之位不穩,想來,因我的事,讓祖母心軟,阿父才容下了我吧。”
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麵上的表情模糊一片,讓人看不清楚,說出來的話卻直刺中趙義顯的內心。
“是又怎樣!”趙義顯雙臂支在兩邊,努力想從床上撐起來,可才起來不過半尺,又猛地跌回被褥間,發出一聲悶響,“她糊塗,隻因那幾個不安分的時時試探底線,便總有心要廢我!立嫡立長,那是從夏商時便定下的規矩,偏到我大魏,不但牝雞司晨,還要亂了宗法!輪到我這裡,就決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他無力地癱倒在床上,眼珠凸起,呼哧呼哧地急喘著,身為天子的仁慈、寬容,在這時被統統拋開,壓在心底這麼多年的陰私,總算得以吐露。
趙恒沉默了許久,就這樣麵無表情地凝視著他,直到他的這一陣怨憤和惡氣緩下去一些,才輕聲問:“母親呢?她生我時早產,是否另有隱情?”
提到此事,趙義顯臉上的戾氣終於散去,轉而露出幾分感懷與愧疚。這時候,他已沒了隱瞞的心思,於是喃喃道來。
“阿英啊。”他顫巍巍抬起手,抹了把腦門上的汗珠,“我對不起她。她懷著你,唯恐我心裡不好受,日日跟著憂慮不安,月份大了,胎象也不穩……後來拚儘全力生下你,卻發現我將你送走了。是在你被帶走後的第五日,她沒撐住,咽氣了。”
“客兒,這是她給你起的乳名。‘恒’之一字,也是她為你選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一晚上,情緒大起大落,宛如日升月落之間的潮汐漲落,過了“惡”的那一麵,總算輪到“善”的那一麵。
趙義顯慢慢轉過臉,望向跪在枕畔的幼子,目光中隱現出屬於父親的柔和與愧疚,一如過去的許多年裡一般:“她走的時候,心裡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可是,燒得再暖的地龍也去不散周遭寂靜陰森的氣氛,今夜發生的一切像一根尖利的刺,一下一下紮著他的心頭,用痛意提醒著他,錯綜的因與果。
“八郎,你是個堅強的孩子,才生下來的時候,明明隻有巴掌大,連哭都隻哭了一聲,一副隨時要斷氣的可憐相,後來卻生得這樣好。”
他這樣說,一時讓人疑心,他並不想見到這個幼子茁壯長大,若當初去的不是王氏,而是這個早產的孩子,反而更襯了他的心意。
趙恒漠然地呆了許久,仿佛入定的老僧,又仿佛丟了魂的人,好半晌,才扯了扯嘴角,低聲道:“沒能如阿父的意,是我的罪過。可是,母親的死,是阿父害的,今日的惡果,也都是因阿父的緣故。”
趙義顯本已平複的情緒一下被他重新挑起,不由怒斥:“你胡說!”
“阿父若不信那道人的話,便什麼事也沒有了。又或者,乾脆將我早早扼殺也罷。”
趙恒低著頭從地上站起來,不知怎的,身形有些搖晃:“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你都不配。世上總沒有萬全的好事,當初造下的孽,總要償還的。”
趙義顯扭曲的麵孔抽動不已,心中一口濁氣被激得鼓脹不已,終於沒能忍住,忽地嘔出一口鮮血。
趙恒卻並不看他,更一刻也不逗留,轉身行到門邊,一把推開屋門,喚了大監一聲後,便跨入漫漫風雪中。
……
楚王府中,素秋和桂娘知道拗不過月芙,也不忍見她著急,便連忙讓人備馬,又喚了幾個侍衛,牽馬等在門邊。
外頭天寒地凍,又下著雪,想來路也不好走,桂娘本想勸她坐車去,也好擋一擋風。可月芙卻說行車太慢,還是騎馬更快些。
橫豎她現下騎術日益精進,桂娘也沒再說什麼,趕緊給她取了才在籠上熏得暖烘烘的袍子和加厚了一層的鹿皮小靴,穿戴好後,便陪著一道往門外去。
隻是,才走出去不遠,月芙又忽然停了停,好似想到了什麼似的,轉身回到屋中,找到鑰匙,打開存放房契、地契的那隻箱籠,彎著腰搗鼓。
“娘子要找什麼?可要奴幫忙?”
素秋詫異地看著她的動作。
月芙沒吱聲,隻一個勁地往箱籠最底下挖去,片刻後,總算取出那隻金絲楠木的匣子。
不知怎的,今日這樣的場麵,她總覺得應該把蘇仁方留下的木匣帶上。
“找到了。”將木匣收進袖中後,她才重新出屋,帶著幾名侍衛冒著風雪騎馬往太極宮的方向行去。
路上還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手裡提著花燈,躬著腰急匆匆回家。亦有破損的花燈被丟棄在路邊,積了薄薄的一層雪,糊的紙早已爛了,剩下骨架子還立著。
往常,該有金吾衛的人在路上清理著,今日卻一個也沒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