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你自己選的。
短短七個字,聽在月蓉的耳中,卻好似近在咫尺的鐘聲一般,震得她心神顫動。
正因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她才會如此鬱鬱難消。
當初,她一心想留在長安,打心底裡不想嫁給要遠赴邊塞,又過分簡樸度日的八王。後來,遇見趙仁初,起初雖也被他的俊俏瀟灑和倜儻多情迷了眼。
但很快,到談婚論嫁時,她便看清了他風流薄情的本性。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毫不猶豫地嫁了。
是她自己選的。
連想要嫉妒和怨恨的時候,也會被一種沉重的悔恨籠罩。
就像今日,她看到長姊親自登門,心底竟隱隱期盼著,她是專程來耀武揚威,來看她的笑話的。這樣,她就能理直氣壯地告訴自己,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讓自己憎恨。
可月芙連這樣的機會也沒留下。
那種舉重若輕、平淡無波的態度,毫不費力地撕破了她之前建立起來的防範與緊張。
月蓉感到無比彷徨,又無比痛苦,唯一尚能支撐她,抵禦著撲麵而來的壓抑和失控的,隻有她腹中的孩子。
“阿姊,有時,我會想起你當初勸我的話。你說,人的品性才是最重要的。那時我並不放在心上,甚至一直不願承認你說的是對的。如今,我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月蓉說著,低下頭輕輕撫住自己仍舊平坦的腹部。
過去,她年紀小,沒見識過外麵的人情世故,母親也從沒教導過她要拋開外物,考究人品。她長於公府的大宅中,想得最多的是衣裳首飾,是珍饈美酒,是將來過得要比長姊風光。從小到大,她沒受過半點委屈,便是家道中落的苦,在她這裡也體現得並不深刻。
如今有了錦衣玉食,卻又對這一切不屑一顧了。
“你說的對,後悔的確已來不及了。”月芙見她麵上閃過掙紮,又顧念腹中胎兒,也大致能猜到她在想什麼,“阿蓉,這麼多年,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到底要什麼?這世間,有人求富貴,有人求權勢,有人求真心,亦有人隻求一餐飯、一件衣,求一處安居,一夜安寧。各人際遇不同,所求便不同。你何必在乎旁人?從小,我就一直覺得你是個懂得如何讓自己過得更好的人。隻是,你有時常會因為旁人的出現忘了自己到底要什麼。”
月蓉怔怔聽著她的話,陷入深思。
自己好像確實時常為旁人影響。
譬如少時,她一向是個喜歡追趕時新衣物首飾的小娘子,對花色、樣式、工藝,都自有一套鑒賞的準則。隻是,每一回見到長姊的東西,也不知為何,便下意識覺得一定是比自己的更好。
後來嫁到建平王府,原本對趙仁初沒有太多期待,與英王妃相處亦還算和諧,可後來韋氏進門,得到趙仁初與英王妃的另眼相待,又讓她生出猶疑……
“好了,”月芙笑了笑,從榻上站起來,不欲與她再說下去,“你好好養著吧,我不過閒來無事過來看一眼,這便回去了。”
說完,也不等月蓉回應,便推門出去,帶著隨行的侍女離開。
屋裡留下月蓉一個人呆呆坐著,連侍女們何時進來的都不知道。
與片刻之前的防備和警惕不同,現在的她,好像忽然意識到今日長姊的親自登門,能給她帶來太多益處。
旁人皆道她們姊妹兩個關係疏遠,如今太子妃親自登門探望,誰還敢這樣說?
即便她們兩個的關係並未有任何緩解,她也已在無形中再度受了長姊的幫助。
如此,反而讓她一直試圖回避的愧疚之情越發難以壓抑……
……
前廳中,英王妃還一直在等候,生怕月芙何時就要有吩咐,一見她過來,連忙站起來,試探著問:“殿下與阿蓉說完話了?可還有吩咐?”
月芙搖頭,讓人將事先備好的禮留下,再互相問候兩句,便出府登車。
車簾放下的那一刻,她的視線再度掃過立在王府門口相送的七八個娘子,其中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年紀,穿這一身杏色襦裙,模樣嬌美,氣質恬靜,與兩個侍女一道陪在英王妃的身邊,想來就是韋氏了。
她看起來也和其他同齡的小娘子一樣,朝氣蓬勃,滿眼好奇地望著這邊。
月芙隻看了一眼,便乾脆地移開視線。
這都是彆人的事,與她無乾。
馬車漸行漸遠,直到行出坊門,駛入丹鳳門大街,彙入車馬人流中。
有挑著擔子從東西二市離開的小販,月芙讓人叫住一位賣糖人的小販,請他做了兩個小魚模樣的,想了想,又讓做了一個駿馬模樣的,拿油紙墊著,擱在車內的小食案上,繼續沿丹鳳門大街往北去。
冬日天黑得早,回到少陽院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大半。
昏沉的暮光下,兩個穿著厚厚棉服的小身影從院門裡搖搖擺擺走過來,蓋在腦袋上的兜帽上,還有侍女們彆出心裁做的兩隻翹翹的小耳朵,可愛極了。
“阿娘,阿娘!”
他們清脆稚嫩的聲音在晚風中飄散開來,聽得人心底一片溫柔。
啪嗒、啪嗒兩聲,兩個小身影一左一右撲過來,抱住她的兩條腿,兩張十分相似的小圓臉一道抬起來,露出歡喜的甜笑,一齊又喊“阿娘”。
月芙隻覺得心都化成了水,不禁彎下腰在兩張小圓臉上各親了一下,柔聲道:“乖兒,阿娘給你們帶兩條小魚兒回來。”
她說著,讓侍女將兩隻小魚模樣的糖人遞過來:“看,鯤兒和嘉魚一人一個,好看嗎?”
糖人在夕照餘暉下閃著潤澤的光,讓小魚的模樣看起來越發靈動。
嘉魚立刻拍著小手高興地說:“好看,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