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姊妹之間,沒了父母的維係,便仿佛斷了韋編的書簡,輕輕一碰,就四散開來,掉落一地。
隻是,日升月落,不曾為任何人改變。
趙襄兒離去不過幾日,她那些充滿怨氣與悲痛的話語好像還在眾人耳邊回響,轉眼長安城便恢複了過往的繁華似錦。
到第二年五月,趙義顯的靈柩在太極宮停放滿整整七月,終於在文武百官與皇親宗室的陪同下,由趙恒領著,送往郊外皇陵入葬。
棺槨入土,仿佛將一個時代也從人世間帶走了。
也就是在這時候,當了四年尚書令的老臣邱思鄺,也將早已寫好的奏疏上呈朝廷,請求致仕。
當初,王玄治愧而請辭時,他不過是臨危受命,暫擔起大任,隻等著朝局穩固後,便要退而致仕。
可是,年複一年,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情況,上至趙恒,下至其他同僚,都極力挽留,使他不得不一次次多留。
到如今,皇位的交接已順利過去,眼看新皇躊躇滿誌,從最初為太子時的需要從旁輔佐,到如今羽翼豐滿,獨掌大權也遊刃有餘,前有近幾年新提拔的忠臣良將開疆拓土、安定社稷,後有年幼聰穎的小皇子茁壯成長,他再沒有後顧之憂,終於能下定決心,放下一切。
君臣相對,趙恒難免百感交集。
邱思鄺是蘇仁方當年的故交,幾乎算是看著他從少年時期一點點長大的。兩人的性情雖相去甚遠,卻都有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沉穩大氣在。
趙恒看到他,時常會想起蘇仁方。
蘇仁方已逝,他沒法如養子一般好好儘孝,對邱思鄺便更有一種尊敬在,對其致仕的請求,稍加挽留不成後,便遺憾答應了。
邱思鄺最後一次到大明宮參加朝會的那日,趙恒請他留在宮中,一道用飯。
月芙則親自出宮,將邱思鄺的夫人陳氏也接進來。
夫婦兩個帶著一雙兒女,如尋常晚輩一般,陪著老人們用了一餐夕食。
席間,兩個孩子乖乖地一口一個“大相公”、“夫人”地喊著,將老人家哄得合不攏嘴。
邱思鄺更是特意備下了一份禮。
那是他花費整整兩年的時間,精心擇選出的古今聞名遐邇的名人軼事、傳說趣聞,以粗淺的言辭記述,再配以栩栩如生的插圖,親手繪製編纂成冊,給兩個即將四歲的孩子作開蒙用。
其中筆墨,俱是心血。
鯤兒和嘉魚不明就裡,隻是對其中精致的圖畫愛不釋手,月芙與趙恒卻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用心,不禁一同站起來,帶著兩個孩子鄭重地行叉手禮,以表敬意。
待一餐飯用儘,他們又帶著孩子們親自相送,直將人送到丹鳳門處,才轉身回去。
回去的路上,仍舊是兩個孩子在前麵蹦蹦跳跳,趙恒則帶著月芙走在後麵。
不知怎的,月芙想起當年在涼州時,他們一道騎著馬出城,到郊外看天梯山石窟的那天。
她不禁歎一聲:“也不知如今小寬兒長成什麼樣了,算起來,應當已十幾歲了。”
趙恒一聽,便知她想起了涼州的歲月。
那時,他們兩個還是新婚夫妻。他看著她拉著六歲的小寬兒走在一起時,便在心裡偷偷地想,將來他們也要有自己的孩子。
如今,一切都有了,他感到無比滿足。
“是啊,鯤兒和嘉魚已要四歲了,寬兒應當十二了吧。去歲,鄭承瑜送來的信裡還說起過呢,這孩子如今的騎術,可比軍中不少將領都精湛了。”
月芙的腦中儘力想象著小寬兒已長大許多的樣子,卻怎麼也想不出來,隻能笑著說:“當初,他還悄悄對我說,以後咱們生了小郎君和小娘子,他要來教他們騎馬呢,可見,他的確練得極好。”
“明年,鄭承瑜會帶著幾名將領一道來長安,到時,讓寬兒也跟著來就好了。”趙恒知道她想起了當年的人和事,安慰一般提議。
月芙點頭說“好”。
這時,兩個孩子手拉著手,忽然一同笑起來,蹦蹦跳跳朝前跑了一大截。有兩個內侍跟著,他們也不必擔心。
趙恒一時衝動,讓身邊的侍女退下,自己則站到她的麵前,微微彎下腰,將寬闊結實的後背展露出來。
“上來,我背你回去。”
月芙登時愣住了,站在他身後不敢動。
“郎君方才可還與邱相公喝了兩杯酒呢,這會兒天又黑,看不清腳下,若跌了可怎麼好?”
趙恒卻仍彎著腰,一動不動半蹲在她麵前,等她說完了,耐心道:“沒事,我走慢些,不會摔著。”
月芙遲疑片刻,到底還是依言趴到他背上,牢牢圈住他的脖頸。
“我站起來了。”他起身時不忘提醒一句,隨後穩穩當當站好,彎著腰低著頭,沿路一步步往前走去。
月芙原本的顧慮,在他令人心安的穩健步伐下逐漸被撫平。她將臉靠在他的肩上,感受他的呼吸與身上的溫度,隻覺一切無比熟悉。
當年,在天梯山上,他也是這樣,避開其他人的視線,一路背著走不動的她下山。
有那麼一瞬間,兩人好像都回到了那時候。
“郎君還是與那時一樣。”月芙在他臉頰上親一下,一隻手細細摩挲他的鬢角。
兩人都才是二十多歲的年紀,卻有種已曆遍滄桑的淡然與溫柔。
“那時,我背著你下山,心裡就想過,以後,不論到什麼年紀,隻要我還有力氣,就會繼續背著你走的。”
趙恒說話的語速十分緩慢,隨著行走時的呼吸,讓人倍感安心。
“如今十年還不到,我還有滿身的力氣。將來若有機會,咱們再回一次涼州,那時,我定還要背著你下山。”
月芙在他背上笑得眉眼彎彎,卻仍舊不錯眼地幫他看著腳下,聽到這話,忍不住歎一聲:“這輩子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了。”
“有的。”趙恒說得十分篤定,“十年,二十年,十年,我們慢慢等就是了。孩子們都有長大的那一天。”
月芙愣了愣,慢慢明白他的意思,隻感到滿心柔情皆如蜜一般甜。
她的郎君啊,多年過去,還是當初那個滿心赤誠的少年郎。
“好,我等著那一日。不過,也不必郎君背著了。那時,咱們老了,就互相攙扶著,慢慢走。”
“聽你的。”
……
這個夜晚,趙恒在夢裡重回少年時代。
駿馬帶著他從西北的曠野奔馳而過。
他看見散發披氈的羌民,看見戴帽衣裘的吐蕃人,看見趕著耕牛在田間地頭勞作的漢民。
乾燥的空氣裡,有鮮花的芬芳,有五穀的香甜,肉脂的濃鬱。
人們跨過山川,縱馬行獵,圍著篝火跳舞,枕著天地日月,無憂無慮。
他笑得開懷,想要回頭看看月芙。
可一轉眼,駿馬帶著他繼續飛馳,於星河變幻中,來到燈火輝煌的長安夜宴。
宴席上,他見到祖母的身邊立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娘子,腦袋上梳著兩隻圓圓的羊角髻,溫溫柔柔地衝他笑。
那是他的阿芙啊。
他想要開口喚她,想要牽住她的手,更想告訴她,沒能早些認識她,有些遺憾。
可周圍的一切,又如走馬燈一般變幻起來。
七八歲的小娘子轉眼長成亭亭玉立的嬌娘,在朱雀大街上,在慈恩寺裡,在太極宮中,一次次落下眼淚,用飽含希冀的目光望向他。
他說:“我會幫你。”
可最後,一朝離去,再歸來時,她仍是被逼著跳進這輩子再也出不來的火坑。
他與父親爭吵,與兄姊爭吵,他們卻說,她隻是個無關緊要的人,這一切,也是因果循環,怨不得彆人,若他仍舊如此一味偏幫,隻會適得其反。
父親怨他與沈家人親近,兄長疑他有心爭權,阿姊說他不分親疏……
心灰意冷之下,他隻好堅持提起當年祖母與沈家定下的婚約,同沈二娘成婚,給她楚王妃的身份,讓崔家人看在他的麵上,對阿芙好些。
最後,他也沒能等來再回長安的那一天……
一切的一切,與現世有相同的開端,卻沒有相同的結局。
幸好,現世的她,在那一日求他去了崔家。
而現在,他們兩個安安穩穩地在一起,耳鬢廝磨。
“怎麼了?”黑暗中,月芙悠悠轉醒,語調柔軟而模糊。
“阿芙,”他緊緊抱著她,如同失而複得,“我夢見你了,夢見我自己沒能保護好你……”
月芙仿佛感應到什麼,一瞬間頓住,本還盛滿睡意的眼眸漸漸染上朦朧的濕意。
她輕輕回抱住他,柔軟的掌心拍著他的後背,喃喃低語。
“沒關係,隻是個夢,不曾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