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個流言,沮渠慧覺一開始是不相信的。
因為他不覺得楚國公主一個弱女子,能有這麼大的膽子,明知道東窗事發會引得兩國血流成河,也要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來。
但架不住這流言傳的有鼻子有眼,而且愈演愈烈。
慢慢的,沮渠慧覺就跟左賢王一樣了。
不敢信,卻又不敢不信。
畢竟越是重大的事情,他們越要謹慎。
為此,沮渠慧覺還特意請孟昔昭吃了一頓飯,在飯局最熱鬨的時候,他問孟昔昭此事是否當真,孟昔昭那喝得微醺的腦子,卻陡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看著沮渠慧覺的眼神都有些淩厲了。
隻是輕輕眨了一下眼,他又恢複了平時那個笑意盈盈的模樣。
“當然不是真的!叔夜兄千萬不要聽外麵的人瞎說,我們公主連殺雞都不敢,怎麼可能殺人呢!匈奴人也說了,老單於的死,與我們公主沒有半點乾係,叔夜兄你不信我,難道還不信匈奴的安奴維單於和左賢王嗎?”
沮渠慧覺聞言,嗬嗬笑了笑,連說自己其實也是這麼想的,隻是被外麵的流言嚇到了。
但等把孟昔昭一送走,沮渠慧覺臉上的笑刷一下就消失了。
麵色嚴肅的回到自己的書房裡,沮渠慧覺連忙給月氏王寫信,而且信裡還用了隻有月氏人才懂的密語。
本來他覺得楚國公主動手的可能性隻有五成,剛剛看了孟昔昭的反應,他一下子把這可能性提到了七成。
七成啊……四舍五入,幾乎就可以斷定,老單於的死是楚國公主造成的了!
這麼大的消息,他當然要趕緊告訴王!
額……但是好像告訴了,也不影響什麼,畢竟這是匈奴和大齊之間的事情,匈奴作為苦主,都不打算追究了,他們就是知道了,也沒法從中做文章。
頂多就是自己留個心眼,以後千萬彆招惹大齊的公主。
齊人軟弱且無能,可齊人的公主居然這麼烈性,一國首領,說殺就殺了,而且還這麼堂而皇之的回國來養老了。
萬一以後嫁去月氏的公主,也從這位楚國公主的行為裡悟到點什麼……
沮渠慧覺想著這個可能性,連忙瘋狂搖頭。
如今的月氏王已經人到中年,他後宮裡有個出身夏國的寵妃,還有一位來自月氏平民的貴妃,這倆人天天唱對台戲,爭得麵紅耳赤,月氏王天天應付她們,就已經精疲力竭了,估計未來十年八年的,都不會有心思向大齊要公主。
但月氏太子年紀小啊,今年十六歲,也是馬上就要娶妻的年紀,月氏王因為不滿匈奴,有意跟大齊交好,很可能就會在太子正式成年之前,跟大齊的皇帝商量商量,讓他嫁個公主過去。
本來沮渠慧覺對這事十分看好,因為太子要娶大齊公主,肯定要他來操持,那他就能跟著回國去看看他的老婆孩子了。
至於現在……還是算了吧,他怕太子無福消受。
*
這個流言雖說一開始是在驛館一條街傳播的,但驛館一條街的頭頂又沒有蓋子,沒多久,這流言就傳到了應天府的其他地方。
不過,因為這事涉及皇族,而且十分敏感,應天府的百姓又不像其他國家的商人一樣,能把這個當笑話說,大家就是互相傳,也都是私底下進行,不敢在熱鬨的地方大聲討論。
但再怎麼保密,知道的人多了,這也就不是什麼秘密了,連穩坐皇宮的天壽帝,都得知了這件事。
冷著臉,天壽帝一聽就氣炸了:“胡說八道!”
揮揮手,讓報告這件事的人出去,天壽帝坐在龍椅上,神情看起來很是煩躁:“永善怎麼可能做這種事?這些愚民,每天彆的事不乾,就知道盯著皇家這一畝三分地!”
秦非芒聽了,微微彎腰:“陛下說的是,楚國公主自從回到大齊,精神一日比一日差,聽伺候公主的宮人說,公主胃口不好,一日隻吃一頓飯,心病愈發的重了。”
天壽帝聽到秦非芒的話,不僅不擔心,還感覺很欣慰:“永善是個好孩子,單於暴斃,她定是最傷心的那個人。可惜不能把永善這副樣子給外麵的人看看,要不然,哪裡還會有這麼多烏七八糟的流言。”
秦非芒笑道:“陛下聖明。”
頓了頓,他像是不經意的提起來:“陛下,若想攻破流言,其實也簡單。”
天壽帝哦了一聲:“你有什麼主意?”
秦非芒謙卑的說:“主意不敢有,隻是想為陛下分憂。陛下也說,若百姓們能看見楚國公主萎靡不振的模樣,這流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那不如,陛下給楚國公主建一座公主府,讓公主住在城中,縱是深入簡出,時日久了,大家也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天壽帝:“……”
感覺很牽強啊。
建個公主府,就能讓流言消失?公主又不能拋頭露麵,尋常百姓上哪去看公主的臉色。
秦非芒還在循循善誘:“這樣一來,流言破了,一來,陛下對寡居的公主如此仁善,百姓們必然交口稱讚,三來,陛下有所不知,這後宮的主殿……近來已經有些不夠用了,明年新進秀女入宮,若有位高者,怕是隻能去偏殿居住,所以,不如讓公主居住到宮外去。”
天壽帝若有所思。
三年一選秀,明年又到了他收獲一批宮妃的時候了。
想到這,其實他有些意興闌珊,一是因為,選秀的秀女,都是按規矩由太監們篩選出來的女人,這些人很少有特彆漂亮的,但一定全都賢良淑德,各負才藝。
就跟用尺子量出來的一樣,毫無新意。
一來,不管再收多少人進後宮,那些女人也不是他的月娘。
但秦非芒說的沒錯,總不能把人放進後宮了,卻又不給人好地方住,林賢妃被他發配去江南西路的寧王府跟寧王作伴了,賢妃的位子空了出來,他還打算明年再挑一個補上來呢。總不能到時候已經是寡婦的女兒有獨立的宮殿,而嫁給他的賢妃娘娘
,卻隻能偏居一隅吧。
這樣一想,天壽帝就準了。
秦非芒心裡一喜,因為這代表著又有個大工程落在他頭上了,誰知道下一秒,天壽帝又補充一句:“依朕看,也不必再大興土木,寧王府不是就空著嗎,改一改,改成公主府就好。”
秦非芒:“…………”
這能改???
還彆說……真能改。
寧王府是親王規格的府邸,而楚國公主的品級,也等於親王,隻是曆來公主府都要比親王府小一點,給楚國公主居住,好像有點逾越。
想了想,為了少花錢、也為了顯示他的問心無愧,天壽帝乾脆,把楚國公主往上提了一級,直接給她封了個長公主。
他心想,這下子外麵的人應該知道,楚國公主沒有殺人了吧,朕這麼英明神武,怎麼可能包庇殺人犯,還給她更高的封號呢?
然而不同人,不同腦回路。
他這行為看在其他國家的使臣眼中,那就是他心裡有鬼。
畢竟天壽帝有多不在乎自己的女兒,大家都知道,這不年不節的,也沒聽說過哪個公主死了丈夫就能被冊封一次的。
所以說,肯定是楚國公主立了連天壽帝都震驚的大功,比如,宰個匈奴單於什麼的,不然他才不會這麼大方呢!!
……
這些事都跟孟昔昭沒關係了,楚國公主,哦不,現在應該稱呼她楚國長公主了,因為是臨時冊封,沒有大操大辦,甚至連文武百官們都沒請,直接在後宮就走完了一係列的流程,然後,長公主就帶著自己的所有家當,還有當初那些跟她一起去了一趟匈奴的人,都搬進了長公主府裡。
長公主搬遷安頓好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把孟昔昭請過來,屏退左右,然後對他深深的福了一禮。
“多謝孟大人救命之恩。”
孟昔昭趕緊還禮:“長公主不必如此,微臣也隻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長公主苦笑一聲。
說是這麼說,但有幾個人能真心實意的去搭救已經陷入絕境的她?雖說孟昔昭給她出的主意,把她的命都架在了火上烤,可被架上去的不止她一個人,還有孟昔昭自己。
從一開始的麻痹匈奴士兵,到後來堅決的維護她,絕不讓匈奴人把她帶走,哪一樁,不是用自己的命去冒險。
崔永善知道,孟昔昭這個人謹慎,事情過去了,他就不會再承認自己跟這些事有關了,同時,他也不會挾恩圖報,恐怕往後,他們就會漸漸的形同陌路,屆時,她好好的當著她的長公主,而孟昔昭,則繼續冒險,在那烏煙瘴氣的朝堂裡踽踽獨行。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報答孟昔昭,便隻能說道:“孟大人的恩情,本宮一輩子都忘不了,若有需要本宮的地方,孟大人一定要直言,本宮絕不會推辭。”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孟昔昭隻是搖了搖頭,對她說:“微臣沒有什麼需要長公主幫助的,還望長公主日後放寬心,好好的保養身體,做個長壽
又怡然自得的長公主,這樣,才不愧對您這一路吃的苦啊。”
長公主聽了,淺淺一笑。
“請孟大人放心,日後本宮一定好好的過日子,為天下公主,都做個表率。”
同為皇家兒女,憑什麼隻有皇子可以恣意人生,上下活動?
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不能彆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她依然是公主,可往後,她再也不會自比野草了,她也要好好的活,肆意的活,讓大家都看看,公主不是隻有和親和嫁人這一條路可以走。
公主,也是可以尊貴無比的。
*
孟昔昭從長公主府出來,回到家,就看見張家院正指揮著十來個人,把年貨搬進後廚。
再有幾天就過年了,如今應天府的熱鬨程度已經到了空前絕後的地步,連翰林院那種半天沒人說話的地方,都比平時熱絡了幾分,大家都商量著買什麼年貨,送什麼年禮呢。
這是孟昔昭第一次以官員的身份過年,他也得送年禮。
左不過就是一些炭敬,再送上幾樣文房四寶,齊活了。
但說是炭敬,也不能真的就送幾斤炭過去,那非要鬨笑話不可,炭敬冰敬紙敬,這是大齊官場裡送禮的說辭,人人都送,有錢的多送點,沒錢的少送點,隻是絕不可以不送。因為經過了這麼多年的發展,這東西已經不算是打點了,隻是正常的人情往來。
孟昔昭因為如今還沒正職,連個正經的上峰都沒有,他想送東西,隻能往右相閆順英那裡送,但孟昔昭琢磨了一下,反手把孟夫人給他準備的一份禮物,拆成了兩份,一份送去右相府,另一份則送去左相府。
閆順英那邊,一到逢年過年的,右相府門口的人流量比望江樓都多,真.踏破門檻,這就是門生太多的好處了,收錢都能收到手軟。
而左相司徒桓那邊,人流量差點,但司徒相公的死忠粉特彆多,他和閆相公,一個走質、一個走量,在朝堂上,看起來仿佛右相狠壓左相一頭,實際上,他們倆分庭抗禮,誰也動不了誰。
就這,中間還夾了一個孟舊玉,跟他們分權奪勢。
由於給閆順英送禮的人太多,他都沒注意到孟昔昭給自己也送了炭敬,倒是左相那邊,禮一送過來,左相就知道了。
看著下人送過來的禮單,司徒桓微微一笑,“這孟昔昭,倒是個會做事的。”
他的下首,一人聞言,卻擰眉道:“我看他是搖擺不定、曲意逢迎,兩頭吃,兩頭都想討好。”
司徒桓不置可否:“你怎知道就是這樣,也許他是兩頭敷衍,兩頭都看不上眼。”
那人:“…………”
不至於吧!
得是多猖狂的人,才能有這樣的心思啊!
司徒桓笑了笑:“我也隻是猜的。”
聽到這話,那人的臉色才好看了一點。
說話的這人叫薑放,如今的職務是禦史大夫。
孟昔昭對這人不怎麼熟悉,但他爹,死都忘不了這個
人,因為這幾年來,彈劾他次數最多的人,就是這個薑禦史。
薑禦史看不慣孟舊玉,連帶著也看不慣這個孟昔昭,尤其這孟昔昭才進入官場沒多久,就把天壽帝哄得團團轉,他甚至聽說,為了討天壽帝的歡心,孟昔昭還特意進獻妓/女。
想到這個薑禦史就眼前一黑。
進獻妓/女啊!
這都不是奸臣會乾的事了,而是奸宦愛乾的事!
因此,雖然孟昔昭這回是帶著功勞回來的,薑禦史對他還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再加上臧禾隱隱的有倒向他的意思,薑禦史就更不高興了。
新科進士那麼多人,真正有才能的人裡,就這個臧禾,表露出了對司徒桓的欽慕,看起來能發展成自己人,以後一起對抗閆順英那個老家夥,誰知道,臧禾不過跟著孟昔昭走了一趟匈奴,回來以後,人就跟打了雞血一樣,既不再韜光養晦,也不怎麼來左相府了,反而經常去找孟昔昭,跟他一起喝酒談天。
薑禦史倒不覺得孟昔昭有這個本事,自己才剛剛當上四品官,就能發展出朋黨來了,他就是看孟昔昭不順眼,覺得他這人有股子邪性,不管什麼人跟他待一起時間久了,都容易被他籠絡過去。
司徒桓知道薑放不喜歡孟昔昭,便沒再多說什麼,隻是把禮單放下之後,他提了一句:“年後仲諫議要升上去了,這左諫議大夫的位置,依老夫看,很適合孟昔昭來做。”
薑放皺眉:“可他與您並不親近。”
左諫議大夫是歸屬門下省的,頂頭上司就是左相司徒桓,讓他當這個官,就默認他是左相的人了。
司徒桓哂笑一聲:“當官就是當官,何必看他與誰親近,雖說老夫隻見過一次孟昔昭舌燦蓮花,但這一次,也能讓老夫聽出來,此人口才了得,若他來當這個諫議大夫,咱們的朝堂,往後就有熱鬨看了。”
薑放:“……”
他是司徒桓的學生,一向聽司徒桓的話,聞言,他便問了一句:“那司徒相公,需不需要下官去找那孟昔昭,跟他提前透個底?”
司徒桓想了想,搖搖頭:“不,說不得彆人也給孟昔昭安排了事,咱們啊,還是先觀望吧。”
薑放聽話的點點頭,同時在心裡歎息一聲。
如今這朝堂,不是左相的天下,也不是右相的天下,而是那死活不退休、領著一個太師的虛職還天天蠱惑皇帝的甘太師的天下。
不管左相和右相提出了什麼政見,隻要甘太師說不行,那十有八/九就得宣告流產。
這些年其實已經好很多了,甘太師精力沒以前那麼旺盛,作妖的次數也減少了許多。
但是轉念一想,薑放又暗自搖頭。孟昔昭跟甘太師八竿子都打不著,想來他應該不會摻和孟昔昭去哪裡的問題,所以要擔心的話,不如還是擔心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