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壽帝默默重複:“裹挾?”
孟昔昭十分用力的點頭,臉上的眼淚啪嗒掉下一顆來,落到地磚上。
天壽帝:“……你詳細說說,太子如何裹挾你了?”
孟昔昭又露出了掙紮的神色,但這回他沒掙紮多久,神情驀地堅定下來,像是豁出去一樣的說道:“太子殿下以救命之恩壓迫微臣,強迫微臣交出所有戰利品,在撞見微臣做錯事之後,還以其為理由,威脅微臣,若微臣不領他的情,他便要將此事,告知陛下,讓陛下定微臣的罪。”
孟昔昭匍匐在地,撅起自己的翹臀,聲音悲愴無比:“微臣思來想去,隻有如實對陛下招供,這樣,微臣心安了,陛下您,也能看在微臣主動認罪的份上,饒微臣一命了。”
天壽帝:“…………”
都什麼跟什麼啊,他怎麼一句都沒聽懂。
疑惑的看著他,天壽帝不明白:“說重點,你到底做什麼了?”
孟昔昭默默直起腰,小心翼翼的覷了一眼天壽帝,聲音也沒之前那麼洪亮了:“我……啊,臣、臣收留了一個女子。”
天壽帝:“…………”
頓時,他看著孟昔昭的眼神相當意味深長。
可以啊,到了南詔,都不忘了給自己扒拉一個小妾回來。
孟昔昭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誤會了,他趕緊膝行兩步,拚命的解釋:“並非是臣色心大起!隻是那女子,本就是齊國人,她的經曆又十分坎坷,是聞者傷心見著落淚啊!她已經沒有任何親故了,臣一時不忍,才把她帶回了應天府,陛下有所不知,這女子,曾經被南詔太子羅買隆收入房中,但她性子極其剛烈,寧願死,都不願意讓那羅買隆碰她一下,羅買隆憤怒之餘,又不敢真的傷她,接連哄勸了好幾日,結果,這女子竟趁羅買隆不注意,用簪子把他的胳膊劃傷了。”
孟昔昭特意降低了音量,用一種仿佛在說悄悄話的姿態,眾所周知,小聲說話,更容易讓人相信,更何況他這聲音,也不是特彆小,隻要天壽帝認真聽,就一定能聽清。
天壽帝打起精神,沉浸下來了,而孟昔昭也絕不辜負他,給了他一個沉浸式的體驗。
手舞足蹈、抑揚頓挫,這說書水平,放出去,一天高低也能掙兩笸籮的銅板。
…………
連秦非芒都目不轉睛的看著他,顯然是聽的入神。
“……陛下應當清楚,那南詔皇帝貞安羅是什麼脾氣,羅買隆受了傷,聽皇宮裡的人說,他瞬間暴怒,把周圍的幾個宮人全都打殺了,可是,就這樣,他都沒動那個女子,而是把人藏在了東宮的密室當中,整整一年,隻有他,還有另一個被擄劫來的齊國宮人,能見到這個女子。據宮人所說,羅買隆之所以這麼做,便是怕他的父親知道以後,要殺了她,可要讓微臣來說,微臣覺得,怕父親殺她是其次,怕父親搶了她,才是真正的原因。”
天壽帝徹底被勾起了好奇心:“這個女子,是不是十分貌美?”
孟昔昭聽了,低下頭??[,誠懇的說道:“並非,隻是一個上等美人,沒有到冠絕天下的地步,但微臣也不知為何,一見了她,就心生憐惜,與那羅買隆一樣,都不忍傷她。”
天壽帝腦袋上冒出一個問號,還有這樣的女人?
他不是個有紳士習慣的人,在他看來,這世上沒有什麼女人是不可以揍的。
……
而孟昔昭讓他消化了一會兒之後,他又抬起頭來,緩緩道:“說起來,怪事不僅這一樁,自從微臣與謝大人、還有府衙的兩個官員上了那座差點要我們幾人命的山,怪事就頻頻發生。先是一個官員癲狂狀的跑回府衙,告知我們,山上有祥瑞,我本要多帶些人馬過去,可莫名其妙的,那日下午,府衙忙得很,竟抽不出幾個人來。等我們到了山腳,這天氣看起來還不錯,可等上山之後,一下子就陰沉了許多,霧氣像蒸籠出鍋一般,瞬間彌漫,我們這才迷路在山上,怎麼都找不到下山的路。”
天壽帝聽著聽著,心臟猛地一跳。
但他沒說話,而是繼續聽著孟昔昭滿頭霧水的講述:“之後就更怪了,山上起霧,那座山又有吃人的猛獸,我們心中害怕,謹慎的向前走,其餘人將我護在中間,而我耳側,總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往那邊看過去,哎呦!”
孟昔昭突然一嗓子,把天壽帝和秦非芒齊齊嚇得僵了一下。
而這時,孟昔昭嘿嘿笑了兩聲,說道:“我還以為是猛獸,其實,就是一根長條的影子,許是樹木的投影吧。”
天壽帝急急的問:“你確定是樹木的投影?”
孟昔昭卡殼了一下:“額,看著像,不過,又不太像,因為那影子很是曲折,仔細看來,有些像是……”
他遲疑了一瞬,沒有說出那個答案,而天壽帝替他補上了:“像長仙。”
孟昔昭眼一亮,連連點頭:“確實如此!陛下英明啊,分明是我親眼看到的,可陛下猜對的比我還快呢!”
天壽帝得意的捋了捋胡子,然後催促他:“繼續說。”
孟昔昭哦了一聲,趕緊接上前麵的話:“那時我們便覺得,這山上肯定是有蹊蹺,搞不好我們遇上鬼打牆了,再轉下去,說不定我們幾個就要交代在山上了,於是,眾人商議一番,決定朝霧淺的地方走,而走著走著,我們就到了山上的一處平台之上,身後是濃濃灰霧,眼前則是大片霞光,哎呀呀,那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景色,身後是危險,身前是美景,我們自然不會再回到危險當中。於是,我們幾個便就地坐下,升起火堆,盼著第二日能有人來找到我們,誰知,自己人沒盼來,半夜,卻盼來了南詔人。”
說到這,孟昔昭十分扼腕的說:“陛下,您可知道,那羅薩花派人襲擊府衙,我因著要查探祥瑞,給躲過去了呀,誰知,隻躲了一半,最後,還是被擄劫到南詔國都了!”
天壽帝卻沒跟他一樣的義憤填膺,而是喃喃道:“在府衙被擄走,你便暴露了身份,可在山上被擄走,你便能暗中潛伏。這冥冥之中,一切
都有注定啊……”
孟昔昭歎了口氣:“可不是,樁樁件件巧合的不像樣,要不是我親身經曆了,我都要懷疑,是有人非要引我去南詔了。”
孟昔昭低著頭,正尋思著接下來應該怎麼說,才能引導天壽帝的時候,突然,龍椅上的天壽帝爆發出一陣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孟昔昭嚇得一個激靈,他抬起頭,和秦非芒一起驚恐的看著天壽帝。
後者渾然不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悅當中。
“神明現身,祥瑞現世,用你的手,來替朕解決心腹大患,哈哈哈哈,朕果然是天命所歸!”
孟昔昭:“…………”
孟昔昭內心嗬嗬了一下,然後才做出一副終於反應過來的模樣,也跟著狂喜道:“吾皇乃天命所歸!”
秦非芒連忙跟著跪下,其他的宮人也一樣,大家齊齊高呼同一句話,把天壽帝捧的又高興了五分鐘,然後,他才稍稍安靜下來,帶著一臉的笑意問孟昔昭:“此次被擄劫,你還遇上過什麼怪事?”
孟昔昭:“額……怪事沒有了,怪東西,倒是有一個。”
天壽帝頗有興致的問:“哦?什麼東西?”
孟昔昭回答道:“便是那南詔國寶,據說是一塊天石,是幾百年前,南詔最強盛的時候,他們的國師向巫神討要來的,上麵帶著誰也看不懂的花紋,還有奇效,隻要與這天石待在一處,就能精神倍增、活力無限。”
天壽帝一愣:“竟有這等寶物。”
他扭頭問秦非芒:“為何前幾日沒呈上來?”
孟昔昭趕緊回答:“不關其他人的事,是微臣……微臣拿到這寶物以後,便拿到手中,把玩了一下,誰知沒拿住,天石掉在地上,摔碎了一個角。”
天壽帝:“…………”
孟昔昭頓時又變得心虛起來:“微臣想要補救,便多留了幾日,但……眼見著是補救不了了,所以微臣今日借著這個機會,向陛下請罪,這,便是微臣做錯的第二件事。”
被摔一下就碎了一個角,可見這天石質量堪憂,根本就不是什麼寶物。
倒是很符合自己對南詔的刻板印象。
天壽帝濃厚的興趣打了個折扣,而這時候,他想起孟昔昭用的說法,第二件錯事,那第一件是什麼?
哦對,他收了一個女人。
嗯??
天壽帝突然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你收留的那個女子,說起來也是個苦命人,你救了她,這是好事啊,怎麼會是錯事?”
孟昔昭看起來更加心虛了:“請陛下恕我無罪。”
天壽帝:“……”
他被氣笑了:“就屬你心眼多,罷罷罷,朕恕你無罪,快些說!”
孟昔昭這才笑起來,然後回答他:“陛下有所不知,那女子的身世是真的無比坎坷,在南詔皇宮受的苦,不過是滄海一粟,她本身,還是大齊的罪籍,她父親,是曾經侵吞了高額賑災糧的蘇知府,此女子,
便是蘇知府的獨女,蘇若存。”
天壽帝一愣,一般情況下,他是不會記得十來年前的某個官員的,但這蘇知府,他還真有點印象。
河北官員聯名上書,舉報蘇萬鈞一人吞了幾百萬兩的銀子,因此河北怨聲載道,百姓們發生民變,還有人舉著大旗,說他為君不仁,應當天誅地滅。
把他氣的啊,本想直接剮了蘇萬鈞,誰知道,他自儘了,弄得他這口惡氣不上不下。
不過,再怎麼痛恨這個人,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連對謝皇後,天壽帝都沒以前那麼厭惡了,更何況一個知府呢。
現在他明白孟昔昭為什麼看起來心虛了,齊朝沒有奴籍,但有罪籍,罪籍不得出當地州縣,三代之內都是罪籍,直到三代之後才能得到赦免,不論男女,全部做最苦最累的活,死傷由命,官府不管。
若有人膽敢忤逆,幫助罪籍人士,杖八十,同充入罪籍。
害。
規矩是死的,天壽帝再怎麼著,也不可能為了一個罪籍女子,就把孟昔昭打成罪籍了。
蘇萬鈞都死十年了,他也沒兒子,就這麼一個女兒,又遭逢大難,破例照顧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他隻有一個問題:“那蘇若存,當真有這樣的魅力,迷的你們這些人,全都軟了手腳?”
孟昔昭大驚,趕緊擺手:“被迷的軟了手腳的人是羅買隆啊,並非微臣,微臣也不怕陛下笑話,那蘇姑娘,像是天上的明月,皎潔無暇,又極為傲氣,微臣連百花街的行首都拿不下來,更何況這位蘇姑娘呢,微臣對她真是一點雜念都不敢有,隻想著,先把她安頓下來,然後,便將她送出應天府,不管是去老家,還是給她一筆盤纏,隻願她以後,能好好活著便是了。”
天壽帝頓了頓,聽出他語氣當中的感慨,不禁問他:“怎麼,她不想活了?”
孟昔昭暗地裡微微一笑,立刻把蘇若存和顧娉婷的故事,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
當然,故事當中,兩人身份是互換的,一個在宮裡日日枯坐垂淚,另一個則跑上跑下,付出一切,隻為把對方救出來,而命運就是這麼殘忍,在齊國軍隊打進來的三日前,那個顧娉婷,被南詔侍衛發現了端倪,活活打死在了宮門外。
她臨死的時候,還拚命的往宮門爬,想要再見自己的娘子一麵,而蘇若存與她一牆之隔,全然不知,自己安靜獨處的時候,她這一生,最後的一個依靠,也離她而去了。
彆說天壽帝了,孟昔昭都快把自己給講哭了。
雖說這故事是假的,可天人永隔是真的啊,相依為命、踽踽獨行,也都是真的。
更淒苦的是,一個埋在六尺之下,一個隱姓埋名,舍棄自我,也要報仇雪恨——
嗚嗚嗚!
好慘啊!
說到情深處,孟昔昭鼻頭都紅了,上麵的天壽帝聽著,心裡也是無比酸澀:“是個好丫鬟,有情有義,此等主仆情深,連朕都難免動容。”
孟昔昭垂淚點頭,抽抽噎噎的繼續
補充,之前他就已經把蘇若存形容過一次月亮,後麵,又暗中形容了兩次。
天壽帝並未起疑,也沒放在心上,一天不能暗示太多回,不然,傻子也會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很快,孟昔昭就點到為止,把話題又拐回到了太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