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是紀桓請她來吃的,但紀桓整個過程中臉色都陰沉著,像是憋著風雨。
他問紀珍棠:“手表呢?”
她從容地撒謊:“放家裡了。”
“不喜歡還是什麼意思?”
她搖頭:“沒不喜歡啊,就是今天沒戴而已。”
紀桓默了默。
這會兒,紀珍棠覺得是個插話的好時機。
她把掛在椅背上的小熊背包取過來,手往裡麵探,握住她的獲獎證書,正要拿出來:“爸爸,我——”
輕輕的一聲呼喚被紀桓冷冰冰的聲音蓋過。
紀桓問她:“你跟他到哪一步了?”
東西從她掌心滑脫,跌回背包裡層。
一口茄子咽下去,鹹到她的嗓眼,紀珍棠咳了兩聲,接過許薔遞過來的紙。
她磕磕絆絆說了句:“什麼哪一步?咳、咳。”
許薔給紀桓一個眼神示意,嘖了一聲,叫他彆在餐桌上說這個的意思。
作為女性,她竭力在維持著這個家的體麵。
然而紀桓的情緒顯然有點刹不住車:“你知不知道,鐘家沒一個好人,你要是不清楚,我給你講講。”
紀珍棠驚訝地看他一眼。
“你說……什麼?”
她還沒反應過來,紀桓已經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他的大哥,家裡進了一個小三,外頭養了一堆小四小五,常年不歸,到處姘戲子,早幾年差點把一個女演員差點玩死,最後給了點錢就打發了。他的二哥,死了好幾年了。年輕的時候也是狂的不行,走私軍火,跟國外的黑社勾結,上一秒威風凜凜,下一秒等著被槍斃!他二嫂,一個瘋婆子,被關在荒郊野外的院子裡,這就是跟他們鐘家扯上關係的女人,你去問問,哪一個有好下場!?”
“……”紀珍棠直直愣住。
她從沒有聽過這麼具體的,和鐘家的人有關的事情。
儘管抱著一點點好奇的想法去問過鐘
逾白,得到的回答也隻是:我隻想讓你開心。
他說多說無益。
的確,這些烏七八糟的事聽起來,跟他們的風花雪月離得太遠。
不應該出現在他們嫻靜的,溫柔的故事裡。
而此刻,如此直接的轉述與暴露,不帶絲毫的修飾語,一個個血淋淋的結局,讓她一下變得無措。
“你說……”
紀桓越說越激動,那姿態,就差把桌子掀了,“要不是前兩天,有認識的人看見你過生日跟他待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你們已經,已經——”
“誒!彆,彆說了彆說了。”許薔眼見局麵不可控,急忙按住紀桓的肩,皺眉罵道,“好好的家裡人吃個飯,你說這些乾嘛!”
聞言,紀珍棠埋著頭,咬緊筷尖,半晌沒出聲。她的手腕不受控製地輕輕顫動著,竭力克製著驚訝、還有一點微妙的氣憤。
沉吟許久,仍然悶著頭,但聲線微啞,她慢慢地出了聲,“我當時和鐘珩在一起,你明明知道,都沒有跟我說這些。”
紀桓捏緊拳頭,憤怒敲桌:“他跟你在學校認識的人能一樣嗎?!”
紀珍棠也知道,當時他不說,原因很簡單,因為鐘珩進不到權利的腹地。這一堆破爛事,也是他選擇學醫,遠離是非的原因,他真的做到了明哲保身。
況且紀桓很清楚,紀珍棠不會真的成為和鐘家扯上關係的女人。他們姓紀的在人家眼裡什麼分量,怎麼可能叫大少爺娶自己的女兒?
但是事情到了鐘逾白這裡,又大不一樣。即便他們不到談婚論嫁那一步,當一個男人本身就是深淵的時候,這件事的性質就全然改變了。
“怎麼不一樣?”紀珍棠明明心知肚明,又非要犟嘴問這麼一句。
紀桓也擲地有聲地回答她一句:“一個談戀愛,一個是玩弄,你彆裝傻,給我拎拎清爽!”
紀珍棠抬起眼,就看見爸爸指著她的那根食指。
她梗著脖子看他,冷笑一聲:“玩弄?好肮臟的詞。事已至此,為什麼你不會覺得我們是互相玩弄?因為你們總把錢權看得太高,潛意識裡就把女人的身體當做工具,當一切不對等的時候,就篤定沒有愛情產生,為什麼我和鐘珩是談戀愛,和鐘逾白就不行?就因為他的財富遠超於我嗎!”
紀桓還是那句:“你跟我頂什麼嘴?要是這麼不信我說的,你自己去打聽打聽,他們家那些女人都淪落到什麼下場!”
紀珍棠說:“因為鐘家的女人都不幸,所以你覺得我也會不幸,要麼死,要麼瘋,你早給我預設了結果,再拿這樣的結果來警示,批評我,阻攔我,這就是你作為父親,對女兒留下的最值得銘記的教誨?”
紀桓從來沒教過她什麼好的為人處世的法則,現在碰上這種事,倒是趕到前麵來質問,用一種敵對的姿態跟她喋喋不休。
她煩透了!
戰火燒得很快,許薔在中間不停地打圓場。她攔住了要站起來發怒的紀桓,卻沒攔得住紀珍棠的牙尖嘴利。
她繼續說:“隻有齷齪的男人才會把性看做職能,看做橋梁,看做是女人釣魚的手段,就像你當初哄騙媽媽上床,又殘忍地告訴她你不會娶她,叫她不要異想天開,你離開她就算加了,還要在她心口剜上一刀。現在再跟我說這些話不覺得可笑?任何人有資格用玩弄這兩個字來點撥我,但是你不行,如果不是你紀桓,我又怎麼會有今天!”
聽她大逆不道地提起往事,紀桓不由氣到發抖,甩手就把碗摔了:“你給我閉嘴!這裡有你教訓我的份?!”
紀珍棠置若罔聞,她起身就走,到門口,又冷冷丟下最後一句:“你們總把好壞掛嘴邊,又不告訴我怎麼定義好壞。對我好的未必是好人,但我知道,對我壞的一定不是!”
“……”
砰!
隨著家裡的門被關上,她的世界一秒清淨了下來。
——算了,這是哪門子的家?這是紀桓的家,跟她沒有半毛錢關係。
紀珍棠提起一口氣,飛快地下了樓。
她很久不跟人吵架了,但今天發泄完,卻沒有哭,反而舒心地鬆了一口氣。
她站在夜幕裡,輕輕地揚了揚唇角。
仔細想想,她跟紀桓還真沒有這樣尖利刻薄地爭吵過,一直以來,紀珍棠都是要看他臉色做事的,卑微地喊他爸爸,好像跟他沾上一點血緣,就永遠要以孝為先,信奉父母最大的原則。
此刻,她卻荒唐地想,這是不是也算是為了某個人,跟全世界作對了?
紀珍棠沒吃飽飯,回了一趟落棠閣,
她難以平息心裡的火氣,找到她的畫冊,把水族館那張一把扯了,撕成碎片,還不夠,丟進火爐,狠狠燒成灰燼。
做一切的時候,她仍然沒有哭。
丟掉了表,燒掉了畫,吵完了架,她做完最激烈的切割,心情卻很平靜。
她坐在爐火前,等到了紀心荷回來。
“怎麼了?”
紀珍棠搖了搖頭:“沒事。”
“你燒了什麼?”
她微笑,說:“不值錢的東西。”
說完,她匆匆往外走。紀珍棠打電話給鐘逾白,問他在哪。
他那頭靜謐,語氣淡淡,答道:“在公司。”
紀珍棠想了一想,說:“我去蘭庭公館等你。”
鐘逾白微微詫異,頓住一兩秒,詫異於她似乎沒有這樣大晚上急匆匆說要見他過,考慮一番,道:“我找人去接你。”
“不要。”紀珍棠飛快搖頭,“我就要去找你,親自去找你。”
她主動,他去接。實則沒太大區彆,但她莫名地執著在這件小事上。
沒問為什麼。少頃,鐘逾白應:“我很快回去。”
紀珍棠打車到了他家裡,空無一人的房子,沒有由來地給她許多安全感。
她去冰箱找喝的,又翻出一點零食,在沒有人打擾地空間裡休息了片刻,坐在客廳的沙發,百無聊賴地看了會兒電影
,無奈於找不到精彩的片子,喜劇片不好笑,驚悚片不恐怖。
看什麼都沒勁,缺點意思。
最後,她放了部情.色電影。
這種片,好不好看是其次了,起碼能調動情感的積極性。
她躺倒在沙發上,薄薄的紗裙沿著腿往下滑,堆在小腹前。
鐘逾白在家裡客廳背景牆做了個仿真壁爐區。
火是假的,溫度是真的。在她背後徐徐噴出熱浪,紀珍棠一直對這玩意挺好奇的,但沒太敢碰,怕燙傷,儘管他說並不會傷人。
今天突然有了點勇氣,昏暗的客廳裡,電視裡的人在床上大戰,她伸起手,摸了下那隻壁爐的玻璃。
結果,是溫熱的,一點都不燙。
總是見它火光熊熊,以為一靠近就被燒死。
她失笑,莫名想起鐘逾白說的那句:這也是你的以為。
紀珍棠將微涼的手心貼在那片溫暖的玻璃上,沒一會兒,全身都變得暖烘烘,很舒適。
外麵傳來聲音。
她循聲望去。
鐘逾白自己開車回來,將車停在院子裡,知道她在等,他邁開長腿,疾步往裡走。
很快,高大修長的人影站到門口,他瞧一眼裡麵昏暗不已的室內,正要抬手開燈,又瞥見電視裡纏綿香.豔的鏡頭。
他的手腕頓在半空,而後徐徐收起。
鐘逾白到她麵前,折身看她臉色,而後將她臉頰托住,仔細打量,看她在闃寂裡顯得黯然無光的眸。
“你很傷心。”
紀珍棠強顏歡笑,嘴角輕牽:“沒啊,剛才有點生氣,現在好了。”
他又觀察一會兒,在確認她是不是真的好了,而後悉心地問:“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
她搖頭。
“不要做我的垃圾桶,我沒有把你當垃圾桶。”
說著,紀珍棠也隨他站起來,將他要開口的嘴巴捂住,指一指窗外,“聽聽看,外麵有什麼聲音?”
耳畔,幾聲綿長的、有些尖銳的叫聲傳來,離得很遠,方位像是在公館後麵的山上。
喵——
喵——
“野貓發.情。”鐘逾白答。
“你看,小貓都知道,不讓這夜春光浪費,”紀珍棠摟住他脖子,笑著,吻一下他唇角,她湊到他耳前,輕聲地、吹氣般說一句,“總要在春天做一次愛吧,你說呢?”
她歪著腦袋,眼裡還有幾分少女般的天真。
鐘逾白望著她柔情蜜意的眼,他眸色很深,難以捉摸,手掌輕輕地托著她的細腰,又怕她著涼,還不忘用手指緩緩地往下勾她衣擺,儘可能遮緊她裸露在外的身體。
紀珍棠踮起腳,在他臉上獻吻,細細密密,沒有章法,從鼻梁到嘴角,在漫長的電影畫麵熏陶之下,她已經早早地陷進情潮。
這一切的熱情都是準備就緒的。
就等他回來。
紀珍棠嘴唇微乾,亟
待滋潤。身體裡卻熱浪翻滾,潮了很久。
鐘逾白任她親了會兒,隨後扶著她的腰,不疾不徐將人推開一些,對他來說,有些突然了。
男人捧著她臉頰,用手指輕輕蹭著像雞蛋一樣光滑瑩潤的皮膚,他輕聲又溫柔地說:“一張皺掉的紙,我得把它撫平,才能在上麵寫字。”
他不急著濫用春光,眼下最要緊的,想知道她何以至此,想知道為什麼傷心,又為什麼生氣。
無論何時,他總是在堅持著這一個原則:她的開心比什麼都重要。
紀珍棠閉上眼睛,將埋頭進他懷裡。她嘴角扯出一個甜蜜的笑:“見到你,我就自動撫平啦。”
他很高大,將她輕輕擁著。
像山,像爐火。讓她依靠,讓她溫暖。
“真的,你抱我一會兒比什麼都強。”紀珍棠輕喃一句。
幾分鐘後,鐘逾白扯掉了領帶。
電影裡的男人和女人孟浪的聲音蓋過他們窸窣擁吻的動靜。
紀珍棠臥倒在沙發上時,問了一句:“我要怎麼記住今天?”
萬米高空的第一支舞,第一朵玫瑰,遊輪甲板上的第一個吻,在吻裡傾斜的第一場落日,以及,在花海裡飛馳的第一個生日。
他一再讓她難忘的第一次,都被賦予了鮮明的底色。她回想起每一個場景,像跌進一場場四下斑斕的夢境。
而這一次,在偌大客廳,沒有絲毫的點綴,顯得乏善可陳的環境,隻有身後的爐火還在乾乾燒著。
電影裡的人已經被浪推過了一潮又一潮。
他們仍然乾涸地對視著。
“靠呼吸,感覺。”
“還有技巧。”
這是鐘逾白的回答。
他焚兩支線香,嵌入香盤。
氣味是最好的時光機,把她錨定在這個夜裡。
一支叫寒山問禪,一支叫花也憐儂。
凜冽貴氣的男香,和春日般暖融清淺的女香。
琥珀和清檀,雜糅了櫻花與玫瑰。
那種在霧蒙蒙的清晨登山的感覺,在她閉眼時再度緩緩襲來。濃霧裡的寺廟晨鐘暮鼓,肅穆莊嚴,她拾階而上,看不見路況,隻感受飄零的花瓣落在她鼻尖、眼梢。
紀珍棠抬起手去抓那捉摸不透的晨霧,清涼寒冽的霧氣裡被填塗了淡淡的粉。
這樣的一股香氣,讓她流連、徘徊,迷戀。
“以後聞到這個味道,你就會想起今夜。”
男人低磁的聲音,像是從那說遠不遠的階上傳來,他在前麵引路。
在濃霧之外,點撥著她的混沌。
她撥晨霧,他找落花。
見到她的胎記,在極為隱蔽的位置,往上三指寬,用中指指腹旋開最獨特的那一朵。
極為嬌嬈的,無人采擷的淺粉色海棠。
紀珍棠握住他的肩,喉間一哽,眼前更是迷蒙不清。霧氣濃一陣,薄一陣。讓她腳步飄懸,分不清東西南北。無法踩地的虛感令她蜷緊腳丫,很快,被他輕輕握住。
天旋地轉的世界裡,唯有這一道聲音,清澈而深刻——
“還忘得了我嗎?”
她突然覺得一陣危險。
他真的很懂得怎麼樣讓人體會刻骨銘心。
兩炷香的時間,她從前所有的小九九和稱不上手段的手段被這一刻的城府吞並。
鐘逾白讓她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淪陷。
最後一刻,她吃力地登上山頂,一瞬間雲消霧散,他輕蹭花瓣上的露,讓霧裡凝聚下來的水汽落滿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