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珍棠看著自己小手指的指甲蓋想,鐘逾白那天在晚餐之後,回程車上,對她又補充幾句,話裡可能是在說茶莊的事,也或許不是。
他的語氣循循善誘,讓她覺得是在講人生。
“如果一個人付出自己能力的百分之一,就能得到你百分百的感恩戴德。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公平,不想順應這種不公,你就坦然接受。感恩基於平等,但在這世道不談平等。我貢獻一個指甲蓋,你說句謝謝就夠,不必覺得虧欠。”
她那時有些醉得不行,茫然問他:“為什麼這樣說啊?”
鐘逾白笑一笑,敲她腦袋:“今天是我,明天萬一是彆人。一點小恩小惠,買你低人一頭,豈不是容易上當?”
她忽然想起他說的這話,自顧自點了下頭。
於是也沒去管那地毯了。
腳趾碰在上麵,覺得涼津津的。
喝了會酒,紀珍棠還沒到醉的點,但歌聲太美妙,讓她浸在這個夜裡,出不來,也不想他結束。
她想起蘇雲梨。
跟鐘逾白說:“那天我室友說要出國,心裡羨慕了一下,其實我當時高考也想留學的,學藝術,總覺得要鍍個金才好。可能我的想法太狹隘,我也不知道對不對。當然我沒有資格和我爸爸談這些,他供我讀書就很給麵子了。”
他問:“想留學?”
她沒吱聲,過會才說:“不知道,我很迷茫,深造這兩個字聽起來很厲害嘛,卻搞不清楚為什麼要深造,可能我年紀還小,站在山底望山峰,不知道真的登上去之後,會看見什麼。”
紀珍棠說著,覺得沮喪:“也不知道人為什
麼要在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做出人生大事上麵的選擇,像摸著石頭過河,稀裡糊塗的。”
鐘逾白說:“學識令人獲益最多的一點,是選擇的權利,它讓你的未來擁有更多的可能,思想進入更為寬廣的維度。任何事情,一旦與功利掛上鉤,就會變得索然無味。”
她懵懂地說:“怎麼放棄功利,上學不就是為了掙錢嗎。”
他說:“可以轉變一下思路,等到你學成歸來,願意做珠寶大亨,很厲害。你想做采茶小妹,也不錯,勞動最光榮。即便是打算待在家裡啃老,隻要有條件,這也是你的選擇。而不是被一張學曆架到高處,讓路變窄。”
她反駁:“可是世俗層麵來看,大家就會很唾棄高學曆低成就的人啊,把當鹹魚的人看得罪不容誅。”
鐘逾白不以為然:“世俗?不過是一群活不明白的人,去指點另一群活不明白的人。”
他將她點醒:“都是霧裡看花,誰比誰高明?”
紀珍棠端著杯,透過杯沿蒙蒙的霧氣看他:“所以,結論是?”
他說:“如果想繼續深造,我會鼓勵你讀書。”
紀珍棠見過他對彆的小朋友的姿態,也是這樣溫和寬容。
她有時覺得自己挺特彆,但似乎沒特彆到能夠獨占他的耐心。
不過她並不醋,因為一個人對你有耐心,可以是短暫的偽裝,但他骨子裡的斯文修養,是很難裝出來的。
“你跟你家婷婷也說這些嗎?”她笑著問。
鐘逾白道:“如果她需要我指點迷津的話。”
她舉起杯,跟他說:“謝謝你,今晚很開心。”
紀珍棠碰到他杯沿:“敬你最偉大的浪漫主義。”
鐘逾白淡然一笑,“那就……”
他想了一想:“敬你最遼闊的高山流水。”
他祝她,不論走哪一條路,都路途坦蕩,一帆風順。
紀珍棠頓時感覺到,靈魂深處發出輕微的振蕩。
酒杯被飲空。
她認識到那一刻,他們都袒露出無限的真誠。
“你的那些陰險、凶殘,都是裝出來的吧?”她好奇地研究起他這個人,“我時常覺得你是一個很有詩意的人,我的意思是,你也該有你的遼闊。”
鐘逾白望著她,好一會兒,冷笑話似的說一句:“人到中年,墨守成規,穩妥些。”
她噗嗤一聲笑了。
放下酒,又爬到他身上,親他臉,親他嘴角,搞得他水杯不穩,連忙放下,騰出手來握她的腰。
“不要緊,我就喜歡年紀大的,會疼人。”
紀珍棠笑眯眯,親一口就說一句:“給你,都給你,我的心給你,我的吻也給你,我的夜晚,統統都給你。好啦,這下被你騙得底褲都不剩了!”
鐘逾白啞然失笑,拍拍她,叫她下去,說這凳子不穩,太危險。
紀珍棠沒下去,仍跨在他身上,“我不管彆人怎麼看你,我也不管你的過去
如何,你的未來怎樣。我隻知道此時此刻?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我為現在的你著迷。”
“迷人的叔叔。”她深情脈脈望著他,沒完沒了地告白,吻他,“和你戀愛一定是世上最好的事。”
她會記住這個夜,記得他的氣息,記住與風月有關的種種,細枝末節,落在她的身體深處,變成一場舊夢,往後多少年回憶起來,都給她帶去無限溫柔。
最後的最後,在她淺眠的耳邊,他說一句,“那就好好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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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珍棠第二天回了學校,她下課走出教學樓時,出其不意碰到了許薔。
“小棠。”許薔急匆匆迎到台階前,喊她一聲。
紀珍棠詫異:“阿姨,你怎麼來了?”
許薔鬆一口說:“哎呀找半天,你們這學校真大。”
想都不用想,她是來乾嘛的。紀珍棠請她在附近商場吃中飯,率先賠禮道歉:“昨天是不是嚇到你了。”
許薔深明大義,說:“這事跟我沒關係。”
紀珍棠勉力一笑:“我知道有一些話我不該說,但是人在不受控製的時候就很容易情緒化,我爸爸那樣說我,我真的很生氣,所以口不擇言,希望沒有傷害到你。”
許薔笑一聲:“真沒事,你不用給我道歉。”
安靜了會兒,沉默地陷入尷尬。許薔又開口,進入主題:“是你爸讓我來找你的,他自己也知道說話說重了,拉不下臉給你道歉,不過讓我來跟你說一聲,他的意思是,還是希望你跟他分手。如果你想交男朋友,他可以幫你介紹,但不想讓你蹉跎光陰。”
紀珍棠也不笨,她知道許薔前半段大概率是場麵話,後麵才是紀桓真正冷酷無情的訴求。
許薔又添一句,像是她自己的想法:“畢竟,鐘逾白比他小不了幾歲。”
她想起昨天他說的,世俗就是一群活不明白的人,去指點另一群活不明白的人。
在世俗裡,她和他之間,沒有公平可言,乃至年紀。
“蹉跎是什麼意思?做一件看不到結果的事嗎?”紀珍棠笑了,“可是蹉跎讓我感到了滿足啊,我不覺得它是一個不好的詞。”
“……”許薔愣住。
紀珍棠給她解釋:“我之前得焦慮症,就是因為太在意結果,太在意結果的好壞,後來我覺得我不應該這樣活。”
她又說起紀桓:“從小到大,他有很多的機會把我捏成他想要的樣子,但他放棄了我,所以現在也不該站出來教我如何改變。即便一場戀愛在他看來是虛度光陰,對我而言,收獲的快樂是他無法感受到的。”
許薔表現出為難:“那你……想辦法跟他緩和一下關係?總之你們父女倆之間的事,我也不大好插手。”
紀珍棠挺感激許薔的,作為一個女人,她隱忍而識大體,就是小時候被紀珍棠的出現嚇到,也隻是關上門跟紀桓吵一架,沒苛責她半分,麵上永遠和和氣氣,甚至到現在,還要管上不該歸她管的閒事,她仁至義儘。
於是紀珍棠願意把心裡話和她攤開講:“我剛回國的時候,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身份在這個社會上落腳,所以一度很迷茫。倫理上來說,我這樣的人不該出現,可是我還是出現了。我知道我是一個錯誤,但我能怎麼辦呢?又不能自殺,又不能仇恨我自己,隻能把自己錯誤的生命延續下去。
“所以我小心翼翼,覺得對誰都虧欠。直到有一個人出現,他願意借我一程的依靠。我才能夠徹底放下對這個世界的防備。
“我現在可以直麵我的貪心,承認我接近他,的確是因為他能給我帶來許多,可是我也很清楚,因為表麵欲望產生吸引的感情,是最難以長久的。我貪圖什麼,到最後,什麼就會變成深淵,將我吞沒。”
紀珍棠說著,頓了頓,整理思緒,與其說在給許薔解釋,她更像在為自己捋清成長的線索。
“我必須自我支撐,調整天平,不成為任何人的附庸。因為人要自毀,永遠比構建信念容易太多。”
“我在試圖尋求一段平衡、穩固、健康的關係。不談財富,也不談年齡。剝離掉人生的光榮和繁華,不看命運的跌宕,在潮水的漲落之外,我和他仍然是最嵌合的齒輪。”
“這是我想要的愛情。”
她說完,看向許薔,眼神堅定。
“我喜歡鐘逾白,這一點不會改變。爸爸再怎麼提出他的希望,我也不會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