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的被子是白色的,紀珍棠躺在中央,像陷進了一個軟軟的雲朵。
從雲朵裡輕飄飄地飛上了天,又在粉白.粉白的天際裡輕緩地漂浮暢泳,眩暈了好一陣,最後又輕飄飄地落回雲層之間。
快到落日時刻,紀珍棠闔眸淺憩,躺在日光裡,她呼吸減緩,回歸平靜。
鐘逾白自上而下端詳著她漂亮深刻的眉眼,指腹輕輕碰在她飽滿鮮豔的唇線上,像一片羽毛在她唇畔輕擦。
在烈日當空的異國,無端想起那天江南的雨。
他們重逢在雨季。
那天讓她拘謹的,束手無策的飯局,她在高深的鐘公館裡迷路迷茫的樣子,以及在迷蒙的水汽裡消失的杏色裙邊,記憶裡這一片一片的模糊色塊,拚湊起一個過往的她。
鐘逾白曆曆在目。
像一片無人治理的廢墟,她在那裡孤單地承受著陰雨。
他記得她的傷痛和掙紮,成長不是一個簡單的事。
他撿起她的破碎,慢慢地把她縫合好。
至此,鐘逾白內心深處還是顧慮重重的。
因為怕她心思厚重,重蹈覆轍,怕她得到的愛少了一星半點,就沮喪地擔心會不會再次被世界拋棄。
他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叫她不要多慮。
鐘逾白不是性子慢,也不是真的不著急,他是很懂得事緩則圓。
“今天的菜好不好吃?”
紀珍棠還在閉著眼曬太陽,聽他這麼問,連忙給他豎大拇指,“一級棒。”
她笑著:“拿捏女人,首先要拿捏女人的胃。如果要羅列愛你的理由,廚藝一定進前三。”
他問另兩個是什麼。
她眨眨眼,望著他,一本正經地說:“當然是外形和技術。”
鐘逾白笑了下,帶點欣慰的意思。果不其然,是他要的回答。
性和愛是不可分割的,他們一早就進行過深入研究。
說回廚藝,他說:“有機會讓秦姨也嘗一嘗,看看能不能拿捏媽媽的胃。”
紀珍棠一下坐起來,說:“那你可有難了,我媽媽燒飯水平很高的。你想超越有點難啊。”
他說:“我知道,我記得。”
她好奇地笑,一邊穿襯衫一邊問他:“你還記得什麼?”
鐘逾白的視線落在她玲瓏浮凸的線條上,又往上看她一雙漂亮明媚的眼,他略一思忖,回答道:“和你挺像的,五官比你更淩厲些。很美,好像有一顆痣。”
“痣在哪裡?”
他壓了壓她的腰,讓剛剛坐起的紀珍棠又軟在他胸口,隨後將微熱的指腹擦在她的右眼眼角,摸索著答案說:“這兒是吧。”
紀珍棠嗯了一聲:“苦情的淚痣。”
她輕輕地握他的手,有點感動地說:“你居然真的還記得我媽媽。”
對她的媽媽,鐘逾白不敢說親密,但相處的時間算得上長,說不定,他比她了解
得要更深一點。
“有了你之後,她不再跳舞了。”鐘逾白語聲淡淡,卻在說沉重殘忍的事。
紀珍棠聽著,聲音弱下去,碰在衣扣上的手指也鬆了鬆,她視線失焦,像是回憶往事,沒有回答他的話,許久才低低地說:“媽媽的痣長得真不好,害得她總是很辛苦。”
鐘逾白抬手,溫暖的掌心覆在她柔軟的臉頰上,他寬慰一般說:“萬般皆是命。”
紀珍棠一低頭,快速把扣子係好了。
臨出發前,鐘逾白表現出對她的百般放心不下,問道:“要不要我和你的合作夥伴打聲招呼?”
紀珍棠火速搖頭,說:“不要,我要藏著你。”
他平靜地回望,眼裡寫著疑惑:這又是為什麼?
“把你藏在我的小宇宙裡。”她踮著腳,親他的臉。
鐘逾白似無奈,但縱容了她的趣味,微笑道:“好吧。”
他將西服跨在臂彎裡,往外走,說今天有一個招商會議要去參加。
紀珍棠在晚上有個小局。
聚會在一個高檔的法式餐廳,桌上的人不多,但都是重量級的,因為melody說過今天要跟國際上的設計師接壤,準備組織一個珠寶品牌聯名的展會。
為此,紀珍棠還特地穿了一套很正式的西服套裝,然而坐到桌上後,她發現這一身反而顯得拘謹和格格不入了。
藝術是沒有形狀的,像流動的雲,漂浮的絮,藝術家也是。
一絲不苟的都是商人。
她耳濡目染地學到了某人的謹小慎微,又學不到那份不拘成見的鬆弛。
一個德國的大牌設計師在侃侃而談,紀珍棠英文水平退化嚴重,儘可能在理解,但最後隻聽懂了七八成。
她隻需要能夠端著杯子,溫和有禮地笑一笑,說自己的名字時放大音量,這也是一種收獲。
“維持藝術和功利的平衡確實很難,想做創業者,有時候不得不放棄一些追求。”
結束後,melody和紀珍棠在海濱大道旁邊的bar裡聊了會兒天。
紀珍棠解開了襯衫最上麵的扣子,放鬆了一直緊繃的心弦,眼裡帶些許倦意,靠在竹藤椅上輕輕點頭:“可能我目前還在很理想的階段,沒有能將這兩點平衡起來。”
melody問她:“是不是還沒畢業?”
紀珍棠說:“很快了,還有三個月。”
她托腮看著不遠處。星洲的夜空是很清澈的,金色的燈火嵌在藍色的夜幕之中。
“我從前對人生的抉擇也很困惑不安,很害怕怎麼走都是錯。不過也是摸著石頭過河到了今天。”melody問她,“有自立門戶的打算?”
紀珍棠之前有給她透露過自己的想法,她點點頭:“嗯,我還是想在這裡拓展一下自己的品牌。”
melody說:“很遺憾,我們的集團會少一個得力設計師,你願意回來的話,我們歡迎。不願意回來,就祝你成功。”
她感動地一笑,說:“謝謝。”
最後快分彆時,melody忽然提了一句:“代我像鐘先生問好。”
這話讓紀珍棠呆住。
“你怎麼……會知道?”
對方笑著,隻說:“你那顆藍寶石,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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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珍棠和秦美蘭見麵那天,沒捎上鐘逾白。她最終還是謹小慎微地想,不應該太唐突就向媽媽公開這件事,萬一有什麼差池,大家都會很難堪。
所以那天她自己去赴宴,吃完飯母女倆又在烏節路逛了會兒街。
雖然紀珍棠已經不小了,但因為生孩子很早,所以秦美蘭到現在也很年輕,剛過四十,加上保養得當,富貴養人,母女看著就像姐妹。
秦美蘭很好地遺傳了西方骨相,比紀珍棠長得還要洋很多。兩個人走在街上,回頭率很高。
在一個奢侈品專櫃前,秦美蘭提議說幫她買一個手提包。
現在手頭寬裕了,興許是想著作為補償,秦美蘭想要厚待女兒。
儘管她欠她的,遠不是一個包可以償還的。
那時豪擲一筆,準備拿包時,卻被及時地攔下。
紀珍棠從來沒有說過想要媽媽送她什麼,她搖著頭,示意不用。
“這個包……我已經有了。”
秦美蘭自然要問:“誰送的?”
她說:“我就不能是自己買的嗎?”
“鐘逾白送的。”媽媽的語氣嚴肅又篤定。
從她久違的聲音裡聽到這個名字的三個音節,紀珍棠的記憶在此刻才算真切地被喚醒了。與這片土地,與這個家族的牽扯與恩怨。
她啞口無言,幾秒後。
秦美蘭把她拽到一旁,質問道:“你們現在是什麼關係?”
“……”紀珍棠低著頭,沒說話。
一切便了然。
“你知不知道鐘家——”
她揚聲打斷:“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很愛他,他也很愛我。”
這一回啞口無言的變成了秦美蘭。
默了片刻,誰也沒講話,紀珍棠開口問:“你是怎麼知道的?啊”
“聽說的。”
她吃驚說:“消息傳得好快。”
“他前段時間登報了。”
“嗯,你看到了。”
“那個小魚胸針是你的。”
“……”紀珍棠這才想起,她送給他的那份禮物,之前就在朋友圈廣而告之過,而鐘逾白無時無刻不戴在領子上,也帶著她的心意上了國際新聞,她訕訕答,“對。”
秦美蘭花了一點時間消化這件事,幸好已經提前做過心理準備,最後,她說:“前陣子找人算了,人家說你這姑娘命裡富貴,攔不住的,我當時就有種預感。”
紀珍棠說:“富不富貴又沒有那麼要緊,”她說著,又嘀咕著,“什麼江湖騙子,隻會圍著錢說……”
秦美
蘭一針見血道:“富貴是客觀的,愛情是虛幻的。”
“我知道你不信愛,我從前也不信,現在呢,我不知道信不信,我隻知道,我對他的感情在富貴之外。他對我,更不用說了,我連富貴都沒有。”
又一陣漫長的沉默過後,秦美蘭歎了一聲,“鐘家的少爺,也是很多年沒見了。”
她笑起來:“他還像從前一樣好。”
秦美蘭也跟著笑了下,玄壇的麵色轉晴,而後語重心長對她手:“說實在的,媽媽雖然是媽媽,但現在已經沒有權利乾涉你的人生。我覺得好或者不好,我都不能插手了。”
秦美蘭望著櫃台的包,“我現在就希望你能好好的,健康,開心,就好。”
紀珍棠挽著媽媽的胳膊,一起轉了個方向,她指著商場外麵的奶茶店,“我不要包包,我想喝Mrut。”
很快,媽媽請她喝的椰子沙冰被捧在手裡,一口下去透心涼,暑意緩緩消弭,紀珍棠覺得身心舒暢。
這一陣子,但凡有什麼名流晚宴,鐘逾白通常都會帶著紀珍棠一起去。
帶她去玩一玩,往往不帶有什麼目的性,他的理由總是很簡單:“有很多好吃的,不希望你錯過。”
三言兩語就把她請了過去。
當結交和逢迎成為目的時,紀珍棠就會緊張不安。
但,如果隻是把這世界當成一個大型的遊樂場,她則會卸掉許多的包袱。
鐘逾白有送不完的漂亮裙子,每次都讓她美美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