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麵有些難看, 氣氛安靜而凝滯。
台上,沈無妄的劍被打飛,他身上白色的衣袍也一點點被血染開, 他臉色蒼白, 臉上已是沒了笑意,溫潤昳麗的臉在金色的夕陽下顯出幾分陰鷙, 但這份陰鷙很快被他身上的虛弱與狼狽掩蓋。
他垂下了眼睛,咳了幾聲,再抬眼時, 麵容便恢複如常了。
他擦了一下唇邊的血跡,彎著眼睫, 唇角的笑溫潤無害。
“謝道友不愧是劍仙。”
謝稹玉垂眸擦乾淨小行劍上的血, 轉身要走。
沈無妄笑了一聲,仿佛隻是聲音極輕地呢喃:“你難道不好奇我和小慈之間發生過什麼事麼?”
謝稹玉抬起眼。
沈無妄笑意濃了一點,他像是愚弄世間凡人的神明,金色的夕陽下, 麵容悲憫溫柔, 可聲音卻是那樣愉悅。
“她與我神魂結契,我們在鋪滿喜字的床褥做,她與我情投意合, 與我共逍遙。”
他頓了頓,見謝稹玉一直沒有走, 繼續語氣柔和地說道:“你留不住她的。”
沈無妄以為謝稹玉會憤怒、會嫉妒,卻沒想到他什麼都沒說, 神色平靜地轉身就走。
他臉上的笑容僵住,盯著謝稹玉的眸光變幻莫測。
謝稹玉垂下眸子,掩下了眼中的冷與鬱。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
“謝稹玉!”
桑慈已經跑到了台下, 她咬著唇,看起來氣急敗壞。
謝稹玉緩慢地眨了下眼,在青雲台邊緣站住,沒有立刻下去,反而朝桑慈伸出了手。
桑慈本想去瞪台上的沈無妄,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可她看到謝稹玉朝他伸手,立刻不去管沈無妄如何了,忙也朝他伸手。
謝稹玉握住桑慈的手,緩緩握緊,從青雲台跳了下來。
桑慈看到謝稹玉身上也有血,一下又緊張又生氣,她才不管謝稹玉有沒有同樣傷人,聲音都忍不住拔高了幾度,“他傷到你了嗎?”
謝稹玉本想搖頭,但沉默了一瞬,看著她點了點頭。
桑慈立刻眉頭皺得更緊了,一雙眼睛熠熠生輝,裡麵火焰高漲,她轉頭就要去看還留在青雲台上的沈無妄,卻被謝稹玉抬起的手忽然掐住了下巴。
這樣突兀的,甚至有些冒犯的,強勢的動作。
謝稹玉從來沒有對她做過這樣的動作,桑慈臉上的憤怒瞬間專為帶著驚訝的茫然。
更令桑慈驚訝的是,謝稹玉俯下身來,柔軟的唇瓣壓在她的唇上,止住了她所有可能說的話。
隻一下,短暫的一下,他便抬起臉。
他身上還有殘留的劍意,垂眸看她時,少有的強勢與壓迫。
桑慈咬了咬唇,呼吸都急促了一分,臉色發燙,餘光看到周圍的視線都在盯著她,張唇就要凶他:“你怎麼……”
謝稹玉又出聲:“我受傷了,有點疼。”
桑慈鼓著臉,胸口劇烈起伏著,忍了忍,到底忍住了,不管周圍人的視線,牽著謝稹玉的手就走。
人群默默被她身上的氣勢震懾到,紛紛往兩側避開一條道。
桑慈帶著謝稹玉跳上一朵蓮,在眾人視線裡離開。
青雲台上依舊很安靜。
沈無妄麵色陰晴不定地盯著桑慈和謝稹玉離開的背影,眼底深處有少許的疑惑。
他不懂謝稹玉這樣的人。
但無所謂,謝稹玉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個死人,一個會為他拿到他想要的東西的死人。
最終桑慈的一切都會是他的。
他的臉色很快又恢複了尋常光風霽月的樣子。
那是人們最喜歡的模樣,溫潤,柔和,君子。
他臉上露出落寞,彎腰撿起了落在青雲台角落裡的劍。
台下的人此時已經紛紛回過神來了,一半的人還看著桑慈和謝稹玉離去的方向,一半則看向了青雲台上。
再回憶一下剛才的事,多少就有些腦補猜測了。
江少淩也剛剛從剛才師弟師妹帶給他的震撼裡回過神來,他萬萬沒想到一向內斂安靜的師弟竟然會在朗朗乾坤,在青天白日之下捏住師妹的下巴對她這樣那樣!
他撫摸著自己的心臟,有一種家裡養的小白菜被拱了的感覺,但一想到師弟其實也算家裡養的小白菜,瞬間又釋然了。
他偏頭,餘光掃到師妹的一群小友如林鳳娘等人以及師妹的那隻小藤妖都瞪圓了眸子,不由還是有一點點麵熱。
他趕忙解釋了一下,聲音還有點大,起碼能輻射到周圍三丈之內:“我師弟師妹婚約自小定下的哈!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下個月初七就是他們的合籍昏禮之日!到時候諸位若是願意賞臉,可來我流鳴山吃席!到時路費……路費還是得大家自費!”
有婚約的未婚小夫妻兩個在大庭廣眾之下偶爾有點親密的舉動,雖然是有一點點人神共憤令人不齒,但還是能理解的吧?
其他人也想起來了,謝稹玉確實有個未婚妻。
從前傳聞裡,她貌美而廢物,謝稹玉也並不喜她,不過是礙於自己的救命恩人遺命才要與她合籍。
但是現在——
“謝稹玉看起來和她感情很好啊!”
“哇我一直以為謝稹玉冷清內斂,沒想到還能乾出這樣的事!”‘
“流鳴山桑慈,我聽我師弟說這幾日她在劍館那兒和築基境的弟子打沒輸過,劍道天賦很厲害。”
“我也聽說了,她的劍招用得特彆好,好像各宗門都會點。”
“以前聽說她才練氣,這幾日才知道她早就築基了。”
“傳聞總是有偏差的,指不定是一些人杜撰出來的。”
“但是,從前謝稹玉喜歡桑慈什麼呢?”
“你們剛才看到了嗎,她長得真的很好看呢!”
江少淩聽著這些議論,心中也頗為滿意,任由他們說去。
至於他師弟為何喜歡師妹,哪是外人可以置喙的。
他可是記得小時師弟在滄冀峰被師尊訓時,師妹過來時看到,小小的身體總要擋在師弟麵前,說著“掌門師伯你再罵他一句我就讓爹爹把他帶到慕樓峰,再也不來你這兒了!”
還有師弟那會兒又瘦又小,被人排擠時,也是師妹叉著腰罵彆人,不許彆人欺負他,隻能她欺負。
不過他也聽到了一些議論,是關於沈無妄的,他忍不住抬頭看向剛從青雲台上下來的沈無妄,想了想,幾步走過去。
幾個問劍宗弟子正圍在沈無妄旁邊,李扶南和楚慎也在。
李扶南性子柔和,此時正在關切自己的師弟,從芥子囊中取出丹藥,道:“師弟,這丹藥吃上兩日便能好得七七八八了。”
楚慎隻皺著眉,冷著張臉沒說話。
江少淩走過去,楚慎一下抬起了頭。
雖然大家都是好友,情誼不淺,但是自己的師弟傷的是對方師弟,江少淩自覺身份師兄還是要說兩句的。
他乾咳了兩聲,道:“大家都知道我師弟的為人,剛才我師弟真的不是故意的。”
楚慎用一種你怎麼能如此不要臉的眼神看著他。
李扶南同樣如此。
江少淩本就理不直氣不壯,這會兒忽覺尷尬,但他性子溫吞,沉默了一會兒,又斟酌了一下,便自然道:“今日比試也結束了,不如大家到我那兒聚聚,無妄來隻老母雞補補身?”
沈無妄微微一笑:“……不必了,少陵,我想回去休息。”
江少淩點頭:“也好。”
那就一會兒給師弟送老母雞去。
……
謝稹玉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大師兄又為他操心了一番,替他把表麵人情做好。
他跟著桑慈回了舍館。
一回生二回熟,桑慈也不是第一回替謝稹玉處理傷口了。
她將謝稹玉按在窗下的榻上。
他身上沾了血,血腥味很濃,衣服也有幾處割傷,她急急就去解他衣襟。
謝稹玉本想阻攔的,畢竟身上其實沒什麼傷,但看著桑慈的氣勢,沒動,隻是一雙眼垂著一直看著她。
桑慈檢查完謝稹玉上半身,隻在手臂處看到一處十分淺的劍痕,再晚點被她看到,這傷口就要自己愈合了。
她不由狐疑地抬頭:“你說的傷口,是這裡嗎?”
謝稹玉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手臂上差不多快愈合的傷口,一時也有些無言。
他隻是稍稍沉默了一下,桑慈就要懷疑了,視線往自己沒有剝的他的下半身看去。
她擰緊了眉,臉色難看得很,“他傷了你下麵?”
下麵這個詞代表很多。
桑慈隻是單純地指的是下裳擋住的部位。
謝稹玉見她眉眼間蠢蠢欲動,眼皮也跳了一下,伸手捉住了她的手,忙低聲道:“沒,沒有了。”
但這會兒桑慈莫名對謝稹玉的話不十分信,狐疑地看他,“真的沒有了?”
她氣勢洶洶,大有一種你要是騙我你就完蛋了的氣勢。
謝稹玉本想點頭,但他抬頭看著桑慈,忽然道:“要是有,你難道想脫了看嗎?”
桑慈哼了一聲,就要說一聲“當然”,但是她開口之前腦子忽然更快地反應過來,朝他下裳看了一眼,頓時徹底反應過來。
其實謝稹玉問完那一句也有些麵熱,垂下眼想要捂臉。
自覺這話不要臉。
怎麼能讓她脫自己褲子看?
空氣一時靜默下來,誰也沒說話。
好半晌後,桑慈才若無其事地拿過藥粉往謝稹玉那已經愈合了的傷口上倒,本還想拿繃布包紮一下,但一看這傷口實在是沒什麼好包紮的,又將繃布放下。
謝稹玉看她一眼,慢吞吞自己撿起榻上的衣服想要穿上。
卻被桑慈搶了過去。
桑慈指尖一個火咒,那衣服瞬間燒為了灰燼。
“臟了,不要穿了。”
謝稹玉瞬間聽懂她意思。
這裡的臟,自然是因為沾上了沈無妄的血。
桑慈翻了翻謝稹玉芥子囊裡的衣服,選了上次在凡界給他買了一件天青色的袍子出來。
那些衣服買到現在,他也沒穿過,平日裡還是隻穿玄袍。
謝稹玉看了衣服一眼,也沒吭聲,乖順地拿起來穿,至於下裳,他抬眼看了一眼桑慈,取了拿去屏風後麵穿。
桑慈就脫了鞋子盤腿坐在榻上。
這會兒安靜下來了,謝稹玉也不在旁邊,她有心神想一些彆的事。
比如,青雲台上,她看到謝稹玉和沈無妄兩人說了什麼。
他們能有什麼可說的?
還是沈無妄去和他說了什麼?
屏風後傳來動靜,桑慈下意識地抬頭去看,隨即,眼神頓住。
天青色絲質大袖衫,竹紋為底色,和著謝稹玉白玉一般溫潤的肌膚,清雅又淡雋。
他氣質沉靜內斂,一眼看去便如竹下君子,如颯颯鬆柏。
謝稹玉幾乎沒有穿過寬袖大袍,他的衣服向來都是易於練劍的勁裝,手臂上有綁帶束縛,衣擺下裳也利落。
所以當他穿著那件天青色繡竹紋袍子出來時,似乎有些不適應,低著頭略微彆扭地拉拉袖子,摸摸衣服。
桑慈視線下移。
他的腰間束著一根白玉腰封,那是她隨衣服給他配的,佩戴這腰封對身材要求極高,腰粗一點便顯得臃腫甚至扣不上。
可謝稹玉戴著剛剛好。
謝稹玉許久沒聽到桑慈聲音,忍不住抬頭。
桑慈卻在他抬頭的一瞬間扭過了頭,她故作正等他等得不耐煩地摸著腰間的配飾,然後才抬頭看過去。
“如何?”他問。
桑慈又看了一眼,心中歡喜,表麵微抬著下巴,一副挑剔打量的樣子,好半天才道:“還行吧!”
謝稹玉熟悉她任何一個小動作,小表情,聽到這話,剛才還有些局促的姿態便淡然了,他放下一直摸著袖子的手,朝桑慈走來。
桑慈左看右看才看他一眼,隨後沒做聲,又去翻謝稹玉的芥子囊。
很快找到了當時在凡間買的那根藤枝紋的白玉簪,遞過去。
謝稹玉知道她意思,接過來,打散頭發,挽發戴簪。
桑慈心臟跳得有些快,在他微微低著頭挽發時就忍不住偷瞄了好幾眼。
“如何?”他忽然回頭。
桑慈一時視線被捉了個正著,神色有些不自然,微微惱了,想說不如何,但又想到,簪子是她親手挑的,就勉強道:“也還行吧!”
謝稹玉低頭笑了一下,在榻上她身邊坐下。
桑慈看著這樣的謝稹玉覺得有些陌生。
他好看得像是一塊終於抹去塵灰的玉,內斂溫潤,風骨迷人。
她低頭捏著自己的衣擺摳了會兒上麵的刺繡,平緩著自己為謝稹玉著迷的腦子,過了一會兒才問道:“青雲台上,你和他說什麼了?”
謝稹玉知道她會問,他濃長的眼睫輕顫,將眸底一瞬間的冷與鬱掩藏。
他的語氣平靜:“我讓他離你遠點。”
隻是如此簡單的一句話。
桑慈怔了一瞬,盯著他忽然笑了,她再想掩飾都控製不住,隻好伸手捂著嘴,越想越想笑,最後倒在榻上,抱著大靠枕把臉埋在上麵,憋不住的細碎笑聲。
謝稹玉眨了眨眼,朝她看去,一時不知她為何笑。
但既然知道是自己說的這話的原因,他不由也有點麵熱,想要扶額捂臉。
“怎麼了?”他鎮定片刻,問。
桑慈從大靠枕上抬起頭來,一雙杏眼亮得驚人,因為憋笑,整張臉都透著緋紅,淺金色的夕陽從窗外照進來,令她的臉有種瑰麗的暖色。
“謝稹玉,你出息了啊!”她說。
謝稹玉:“……”
桑慈看著他一時無言的神色,又捂著嘴笑了會兒,才從榻上坐起來,“然後呢?”
她記得後來沈無妄還說了幾句話,隻是謝稹玉麵色一直很平靜,讓人猜不透,所以她完全猜不透那沈無妄說了什麼。
她的眸光在發亮,像是裹著糖色的黑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