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老太太就讓宋誌河常往隔壁的院子跑,隻要宋先嶽或者董紹春的說話的聲音稍微大了點,又有要吵起來的架勢,就讓宋誌河把宋淮青帶出去玩。
每逢過年,大伯和大伯母都帶著一堆精美的禮物和不少他沒見過的好吃的回來,會分給他們家,宋誌河每次都很羨慕。
羨慕他們有那麼多好吃的,羨慕宋淮青有電視劇裡的人才穿的運動褲和白襯衫,以及那永遠都一塵不染的白球鞋。
因為大伯送來他們家的那堆東西,他媽總拎著他爸的耳朵,說他爸沒有出息,甚至攛掇他爸帶著一家人去東市找大伯,從他那裡某個好差事。
他爸從小跟大伯的關係一般,兄弟倆從下的性格就南轅北轍,他也拉不下那個臉,所以每次都拒絕。
這次大伯一家落魄的回來,他媽一開始覺得可惜,可是最近兩天忽然又感慨起來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好處來了。
宋誌河不知道怎麼形容,但是他覺得他媽的言語中是有種興奮勁兒在的,隻不過礙於奶奶,始終沒有表現得太明顯。
而這次,他們顯然是回來得有些早了,胡同剛走了一半,那甩鍋摔碗的爭吵聲就聽了個真真切切,宋誌河還不懂什麼是幸災樂禍,他看著麵上始終沒有什麼表情的宋淮青,臉上多了幾分同情。
喬薇薇的精神因為找到宋淮青,恢複了一些,心裡也踏實了一些,連帶著後腿的傷都沒那麼疼了,她暈暈乎乎的,都要閉上眼睛了,結果耳朵一動,聽見了不遠處那個院落中的激烈爭吵。
“宋先嶽,還有良心嗎,你眼裡就隻有錢,你掉錢眼兒裡了是不是,你今天要是敢把這三萬塊錢拿走,我就跟你離婚!!”
“董紹春,你能不能彆鬨,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是你說什麼都支持我的,你現在這樣算個什麼樣子?”
“我什麼樣子!!我不想這個家因為你這種自私的男人變得日子都過不下去,我有錯嗎?你把錢給我!!”
一番雞飛狗跳,董紹春的嗓音愈發的尖利:“你還敢怪我!我就知道你是嫌棄我了,你還跟那個小秘書有聯係吧,我是潑婦,我不知好歹,那你去找她吧,看看你現在一窮二白的,她肯不肯給你吃軟飯!!”
“董紹春,你閉嘴!!!”
“我憑什麼閉嘴,我就是想過兩天踏實日子,我有錯嗎,要我說,當初你就不該下海做什麼生意,你好歹也是個正經大學生呢,那時候要是直接分配到辦公室老老實實的上班,現在還至於這樣嗎!”
“我跟你說不明白!!”宋先嶽怒吼。
他跟自己昔日愛過的女人早就漸行漸遠了,他們雖然躺在一張床上睡覺,但是卻慢慢被分割到了不一樣的世界。
他覺得自己沒錯,他不甘心,男人都有野心,這沒有錯,過過那樣的好日子,他怎麼可能再甘心去做辦公室,領那點微薄的薪水,就為了換個踏踏實實的日子?
可是他心裡發酸,看著麵前眼睛已經哭腫的女人。
這是他愛過的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人,就算是氣憤、怨怒,可是心中怎麼會有恨呢,這是他當初拚命奮鬥的所有動力。
他的妻子也沒錯,她想過踏踏實實的日子。
他們都沒錯,但是誰也不想妥協,誰也說服不了誰了。
時過境遷,歲月荏苒,昔日滿是傾慕的戀人已經在光陰的磋磨中朝著不同的方向,漸行漸遠。
他們同樣都忘了,他們依然有選擇的權利,但是他們留下的孩子,沒有。
“……”
宋誌河聽那裡麵的動靜聽得心驚膽戰的,宋先嶽發家之後,第一件事就是重建老房子。
宋先嶽的房子在祿江村是獨一份兒的氣派,紅色大鐵門,鋪了整齊地磚的院子,六間門向陽明亮的寬敞正房,安了空調和暖氣,宋先嶽甚至單獨安裝了下水管道,在室內安裝了洗澡的熱水器和馬桶。
這年頭的農村哪見過這種稀罕的東西?這座北方的小村落,大多數人家還在燒蜂窩煤的爐子呢,更不要說那漂亮的家具了。
可是那些曾經讓他媽眼紅的家具電器什麼的,早就被這倆人吵架的時候砸得稀巴爛了。
昨天他爸過去勸架,他站門口悄悄看了一眼,收音機落在地上,電子元件都散了一地,桌子上的大彩電缺了一角,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看。
可惜了。
宋誌河心驚肉跳的聽著那動靜,隻覺得那大彩電今天肯定也魂歸西裡了。
他不由得再次看向宋淮青。
這個比他小了兩個月,卻比他高了半頭的堂弟低著頭,抱著一隻臟兮兮的小奶貓,看不清表情。
似是察覺到宋誌河看他,宋淮青抬起頭,對那胡同深處紅色大門中的爭吵隻字未提,隻是說:“堂哥,能幫我找些乾淨的布條來嗎,再給我倒點酒精和熱水。”
宋誌河下意識就應聲了,低頭朝他懷中的小貓又看了一眼,明了了。
他朝自己的家裡跑去,宋淮青卻在胡同裡蹲了下來,沒有朝自己家的方向看一眼。
那邊的爭吵還在斷斷續續的傳出,喬薇薇現在是一隻有些修為的小貓妖了,隻要她想聽,她的耳力要比人更敏銳一些,所以她豎起耳朵安靜聽了一會兒,大概明白了。
她沒忍住抬頭看向少年。
那對正在爭吵的夫妻是宋淮青的家人嗎?
少年還沒長開,所以輪廓並沒有印象中那般深邃,反而有一種清朗的美。
許是因為正是長個子的年紀,所以他有些清瘦,摸著她腦袋的指腹也很柔軟。
他低頭看著她的眼睛有光,但是光底卻帶著一股怎麼也掩不去的濃稠哀傷。
宋誌河很快就回來了,端著一盆溫水,拿著乾淨的布條,還有從他爸的白酒瓶裡偷偷倒出來的高濃度白酒。
宋誌河看看宋淮青,又看看門口,撓撓頭說:“也該吃完飯了,要不先去我家吃個晚飯?”
宋淮青搖了搖頭:“我一會兒就回家了,堂哥先回吧,我一會兒把盆子給你送回去。”
宋誌河見識過這個堂弟的固執,知道自己勸不動,所以撓著頭走了。
他也多看了那小貓崽幾眼,眼睛確實挺漂亮的,小小一團看著也可愛,他看見了也會忍不住幫一把的,但是他絕對不會抱著這樣的流浪貓回家,他媽肯定也不讓往家裡帶。
他堂弟倒是好心。
宋淮青想了一下,又叫住了宋誌河,找他借了一把小剪刀。
然後,他就抱著小奶貓,一下一下的順著她的後背,用剪子剪掉了她腿邊已經被血和泥土揉成了一團、怎麼都拆不開的毛,給她的傷口消毒、包紮。
喬薇薇在少年的懷裡露出小肚皮,癱成了一塊白生生又黏糊糊的小年糕,少年給自己的傷口消毒的時候,她還嬌氣的咪嗚咪嗚的叫。
還是有點疼的,但是少年版的愛人對她這麼有耐心,她乖一點也不是不行。
更何況,要是沒猜錯,宋淮青現在經曆的事情可不算妙。
宋淮青將注意力都投注到小貓的身上之後,心中那股燥意倒是消減了不少,他一邊細致的幫小貓處理後腿的傷,一邊觀察她的樣子。
他對寵物沒什麼興趣的,一年前,他媽因為貴太太的生活太無聊,在家裡也養了一隻貓,那隻貓挺傲的,但是喜歡親近他,沒事兒就往他的腳邊蹭,他為了躲貓,甚至經常房門緊閉。
也不知怎麼了,看見這隻小奶貓就特彆喜歡。
這隻通體雪白的小貓咪哪哪都圓,毛毛也比尋常的貓咪要長一些,軟一些,不太像是尋常的家貓,但是也看不出是特彆的品種。
宋淮青心中奇特,但是卻越看越喜歡,一邊輕手輕腳的幫她包好了傷口,一邊問:“你是走失了嗎?”
這麼漂亮的小貓,不像是流浪貓。
但是,想到要幫小奶貓找主人,少年的心中就有點不高興。
於是他也不提這茬了,又摸著小貓咪的頭問道:“不管怎麼樣,先跟我回家吧,你受傷了,不能自己住在外麵。”
村子裡常有在外麵溜達的狗,這麼小一隻小奶貓,要是哪隻狗誠心想使壞,一張嘴就把這小毛球給吞了。
喬薇薇巴不得她老公把她帶回家,那樣的話她就可以躺平了,為表自己的喜悅,她低頭在少年的手指尖親了一口。
粉嫩的小舌頭輕輕擦了一下他的指尖,那溫軟的觸感讓少年怔了一下,短暫的不自在之後,瞳中溢滿溫柔。
他給小貓把身上其他地方都給擦乾淨了,連粉嘟嘟的小肉墊都沒放過,這才又捧著她,把剪刀放在空盆子裡,將東西還回了小叔叔的家。
宋奶奶靠在屋裡的床上,透過窗子看見了自己的小孫子,就敲了敲窗戶,讓他進來,還給了他一塊點心。
“你這孩子,剛才讓你進來吃飯,你怎麼不來?”
老人家疼孫子,兩個孫子都疼,但是宋淮青從小聰明懂事,懂事的孩子就更招人疼,更何況孫子家裡現在是這個境況,老人家隻要一想到孩子現在連一口熱乎的飯都吃不上,就格外的難受。
宋淮青捏著奶奶給的點心,朝老人家搖了搖頭,“我媽說,不能隨便吃嬸嬸家的東西。”
宋奶奶更心疼了。
這孩子怎麼這麼懂事兒呢?
肯定是她悄悄給宋淮青塞吃的的時候,被那小兒媳給看見,陰陽怪氣的說了些酸話。
宋淮青拿了點心,朝奶奶道了謝,又問了她今天的身體情況,就轉身離開了。
小嬸不喜歡貓貓狗狗,覺得那種小東西亂拉亂尿,身上還不停的掉毛,麻煩,所以宋淮青進院子的時候把小貓咪捂在了自己的襯衫裡,現在已經日暮西沉,房間門裡沒點燈,老人家眼神不好,沒看清孫子的衣服裡有個小鼓包。
喬薇薇被憋得夠嗆,雖然少年身上清清爽爽,裡麵的白色背心也有一股洗衣粉的淡香,但是真的憋得慌,而且宋淮青剛才把她團成了一個球拖著她,好死不死的摸在了她的尾巴上!!
喬薇薇自己沒養過寵物,不知道貓貓的尾巴是不是都那麼敏感,總之剛才她憋得很辛苦,差點就叫出聲了。
乍然重新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喬薇薇撲上去就想咬宋淮青一口,但是卻被懟了一嘴的點心。
點心是家裡做的,沒有添加劑,雖然味道單調了一些,口感也沒那麼細膩,但是卻有一股奶粉的甜香。
這股甜香激活了貓咪的味蕾,她下意識就咬了一小口。
宋淮青那塊點心,自己咬了幾口,剩下全都給了小奶貓。
他沒養過貓,也不懂尋常這樣的小貓根本吃不動這種點心,還需要喝奶呢。
喬薇薇也不挑,磨著小尖牙就開始吃東西,幸好她也不是尋常的小貓。
小奶貓胃口不大,小半塊點心吃得她小肚子圓圓,身體被清理乾淨了,毛毛重新蓬鬆起來,傷口也不疼了,吃也吃飽了,喬薇薇握在少年的掌心,又是一聲纖細軟糯的咪嗚。
彆誤會,不是感激,是要水喝。
吃噎了。
然而神奇的是,宋淮青居然能跟一隻小奶貓的腦電波同頻共振,get到了她的意思,他猶豫著看了一看那慢慢隱沒在夜色之中的紅漆大門,還是抱著她,朝家中走了過去。
院中一片狼藉,昨日被推到的搖錢樹還沒來得及收拾,院中的其餘花盆就全都遭了殃,塊塊花盆裡麵的碎土和碎瓷鋪在地上,失去棲息之所的植株已經蔫噠噠的,沒有了生機,抬頭望去,正房的玻璃也碎了一塊,幸好是在沒有風雪的夏季。
宋淮青朝院子東邊看去,宋先嶽坐在台階上,指尖一點猩紅,透過昏沉夜色,他的側臉有一道沒處理過的血痕,滿臉的頹廢。
聽見腳步聲,他也沒抬頭去看宋淮青,隻是一口一口的抽著手裡的煙。
宋淮青看了一眼沒有開燈的屋子,打開門走了進去。
屬於宋先嶽和董紹春的臥室裡傳來了低低的啜泣聲,門口還散著什麼東西,一堆碎片,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又被摔碎了。
喬薇薇跟十四歲的少年一起看著這一切,一聲沒吭。
宋淮青的腳步在距離門口一步的地方停了一下,終是沒有走進去,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門裡。
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身為夫妻倆唯一的孩子,這些天,他聽了無數的苦衷和抱怨,事到如今,他也很茫然。
少年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門,他隻打開了書桌上小台燈,自己坐在桌邊,在木質的桌子上鋪了一個乾淨的手帕,然後把小奶貓放在了書桌上。
小貓趴在桌子上,小腦袋來回的轉,將這處陌生的地方收入眼中,然後小爪子摁住書桌,拖著自己受傷的後腿和下麵的手帕,呲溜一下就滑到了宋淮青的手邊。
少年還是沒能露出笑臉,不過他卻在書桌上趴了下來,任由小奶貓扒著他的胳膊,將頭蹭在他的手背上。
宋淮青將這個軟乎乎的小毛球往自己的方向攏了攏,喂她喝了水,然後捏了捏她的小臉蛋。
既然這是他的貓了,那總得有個名字,宋淮青摸著貓咪柔軟的毛毛,想了半天,都沒能想到一個滿意的名字。
或許這隻是他用來轉移自己注意力的把戲罷了,他的心裡亂成一團,根本也沒法想這種事情。
喬薇薇知道他心情不好,她也做不了什麼,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了,所以她隻能乖乖巧巧的趴在少年的胳膊旁邊。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也不算少了,受傷後又吃飽喝足,她這副小身板已經到了極限,沒一會兒就要睡著了。
宋淮青沒見過這麼懂事乖巧的小貓,在燈下看著她仿佛會發光的白毛毛,沒忍住伸手撥弄了一下,又捏了捏她毛乎乎軟綿綿的小圓耳朵。
喬薇薇快要睡著了,還有人這麼騷擾她,她很不耐煩的伸出爪子去扒拉,結果她一伸爪子,爪子就被捏了一下。
小奶貓被鬨得睜開了眼睛,卻在下一秒又身體騰空,被人給抱了起來,放到了臥室的床上。
少年的床鋪得很乾淨,許是白天太陽太烈,現在還留著一股陽光的味道,宋淮青用小毯子圍了一個小窩,然後把小窩放在他的枕頭邊,把小貓放進了小窩裡麵。
也不知怎麼的,就是覺得把小貓放得近一些讓他更安心。
幽暗的燈光下,少年摸了摸小奶貓的頭,然後低聲哄她:“寶寶是不是困了,睡覺吧。”
他還沒想到要給小奶貓取什麼名字,但是他真的看見這個小毛球就愛得不行,這個親昵的稱呼沒經思考就脫口而出,宋淮青看著貓咪湛藍的眼睛,覺得這個稱呼很好。
但是還是要給小貓取個名字的,他不想讓彆人也這麼叫。
喬薇薇昏昏欲睡,聽到這個讓人耳尖酥癢的稱呼,情不自禁的扒了扒爪子,又用小腦袋在他的手背上蹭了一下。
宋淮青以前也這麼叫過她,但那都是兩個人情難自已、纏綿之時,落在耳邊的繾綣呢喃,男人低沉的嗓音讓人聽得著迷,讓人想仰頭咬住他性感的喉結。
但是現在,正陷在苦惱之中的少年,用清朗的聲音叫著這麼親昵的稱呼時,喬薇薇隻感覺到一股心酸,讓人想要再多疼一疼他。
她在那臨時搭起來的小窩裡半睜著眼睛,看著燈影中的少年,正想著自己還能做點什麼,外麵就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小奶貓的耳朵動了一下,跟宋淮青同時朝門口看去。
少年下床,朝門口走去。
喬薇薇睡意全無,趴在小窩裡,露出了一對豎起來的耳朵尖尖。
看見董紹春走進屋中,又重新把自己的小耳朵給藏了回去。
董紹春的眼神有些渙散,眼角還有沒流乾的淚痕,看見屋中隻亮著一盞小台燈,也沒有伸手打開大燈的開關。
她也不願意讓兒子看清自己的這副模樣。
董紹春拉著兒子走進屋子,坐在了寫字台前麵的椅子上,然後伸手,把宋淮青摁在了她的對麵。
“兒子,”
黑夜裡,董紹春的聲音輕輕的。
但是宋淮青卻覺得那聲音重若千鈞,如同一把鋼錘,狠狠擊穿了他的心臟。
董紹春說,“我跟你爸要離婚了。”
“商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