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淮青拂袖, 掃散了那一把灰,轉過身去,收走了抽風的藤植。
自燃的分支被宋淮青收攏了回去, 底下, 不起眼的角落, 無數分支瘋長著,在漆黑混亂的夜中,順著牆角、順著門縫溜走,溜到外麵,鑽進地裡, 如同靈活的遁地遊蛇,又猛地從地裡冒出來, 絞殺那些作亂的亡靈。
鎮口, 那幾個年輕氣盛的小靈修個個重傷在地,他們腰間的玉佩泛著瀅瀅的綠光, 在幽深的夜中想閃爍的小片螢火。
可是誰也沒有因此高興,因為他們的傷就算塗了最好的藥也沒有馬上見效, 那種冷入骨子裡的死靈之氣讓他們渾身冰寒, 身體發僵, 連身體的顏色都是青白的。
——況且還不止於此,沐晨躺在那裡,渾身僵硬的時候,還想撐起身體打坐調息, 讓自己快些好起來, 他是這裡的大師兄,他對這些師弟師妹有責任,所以誰倒下, 他也不能倒下。
沐晨躺在那裡嘗試了好幾次,最終總算是從靈符中調動起了那股氣,可是靈氣還沒在體內運行開來,那股冰冷難受的感覺就又回來了。
這一次,它們順著那股氣來到了他的靈府,一番劇烈的攪動。
沐晨變得麵白如紙,重新蜷縮在了血與土混合在一起的冰冷地麵。
然而,即便是這樣,他們也比那些被抓傷或者咬一口就受不住那濃鬱死氣,而死去普通人好太多了。
祥和的小鎮被打破了熱鬨與平靜,隔著窗子,喬薇薇隻能聽見人們的哭聲,很快就有官兵來到小鎮調查情況了,但他們也束手無策。
向遠處無限延伸的魔植絞殺了很多亡靈,但是那些散落的亡靈早已逃往四麵八方,是怎麼都殺不完的。
一直到身體透支,宋淮青才緩緩召回所有分散而出的藤植,他虛虛穿喘了一口氣,衣袍下麵遮蓋住的白骨都變成了慘敗的灰。
但他卻因此獲得了掌控這古老邪物的方法,讓它變得更加乖順聽話,且為他所用。
宋淮青將所有藤植儘數收回體內,從寬大的袖口中伸出一隻手,然後摘掉了黑色的皮質手套,從裡麵露出了可怖的青灰色手骨。
那隻手骨被袖中慢慢爬出來的黑綠色藤植包裹,然後又慢慢重新暴露在空氣之中,灰白的手骨變得有血有肉,又成了活人的手。
但也僅限於一隻手,這隻活人的手下,連接著手的手腕,是黑色邪物。
可他還是用一根手指,戳了戳枕頭邊酣睡的小不點兒。
喬薇薇被戳了一下臉蛋,在睡夢中不滿的皺了皺眉,翻了個身,就繼續睡了。
宋淮青看著那根沾了溫度的手指,眼中閃著莫測的光。
良久,那白皙修長的漂亮右手重新變回了手骨,被塞回了黑色的手套之中。
喬薇薇斷斷續續在這裡陪宋淮青待了很久,這些天,發生了不少亡靈襲擊人族的事件,這事很快就驚動了仙盟和幾大宗門,更多的修者來到人族的地界,幫助他們清除這些禍端。
但亡靈因其種族的特殊性,所以極其難以料理,被重傷的人有的會直接死去,有的卻會變成沒有理智的行屍走肉。
在對抗的過程中,也有修者被亡靈奪取性命,這樣的人死後會再次蘇醒,變成亡靈中的一員。
可這座小鎮卻沒有再發生過那樣的悲劇。
所以越來越多的避難者都湧向這座小鎮。
因為來客慢慢變多,所以客棧變得擁擠,老板曾小心翼翼的向宋淮青提出,現在這樣的特殊時期,應該把房間讓出來,與更多的人同住。
喬薇薇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宋淮青這情況,根本不適合與彆人同住,他們決定離開了。
不過離開之前,巴掌大的小人兒坐在宋淮青的手心兒裡,又點了一次客棧隔壁那家的牛肉麵。
這次,因為小鎮上的人多了起來,人手不夠,所以牛肉麵是老板親自送上來的。
老板心裡也有點打鼓,因為離得近,所以消息靈通,這個客棧的人都有點怕這個奇怪的客人。
但他一直在這裡住了這麼久,也沒惹出什麼事端,就典型的錢多事少,是他這種做生意的人最喜歡的類型。
得知對方晚上就要退房,他情緒上頭,話突然多了起來:“承蒙您抬愛,小店這牛肉麵是祖上傳下來的方子,很多客官都喜歡。”
許是這兩天跌宕的事情太多,說起這件令他驕傲的事情,胖老板居然多了些傷感:“不過這天災人禍的,也不知道小店還能在這裡開多久。”
就希望他們這小鎮,真如外界所說,是有神明庇佑的地方吧。
喬薇薇安安靜靜的吃了幾口麵條,然後突然對宋淮青說:“宋吵吵,這裡的牛肉麵好好吃,我以後還想再回來。”
宋淮青垂眼,聽懂了她的潛台詞。
她不希望這個小鎮也被毀掉。
他自己早已對這個世界失望透頂,這些東西怎麼樣都無所謂。
但他想,如果她愛吃這裡的牛肉麵,那他就要讓她一直都可以吃到這裡的牛肉麵。
夜晚,黑袍的亡靈帶著他的小係統離開了擁擠的客棧。
他們一路前行,沿著最濃重的死靈之氣找到了山間的一個洞窟,那裡喬薇薇又看見了那日被鬼麵人找上門的哥哥。
這個身體有些弱的哥哥被綁在潮濕陰暗的山洞裡麵,因為一直與亡靈接觸,雖沒受傷,卻肉眼可見的青白僵硬。
而他麵前,那名為“小福”的弟弟,在這些天的時間裡,依然不肯放棄這個需要照顧的哥哥,隻不過,至親的反抗已經讓他心中殘念慢慢變得扭曲且病態,就算哥哥對他轉變了態度,開始哭訴求饒,小福也不肯再放過他了。
陰冷的山洞裡,小福對男人說:“哥哥,你這幅肉體凡胎有什麼好,這些年為了治病吃了那麼多苦藥,花了那麼多銀錢,你看我,這幅不死之軀可以讓我免受任何疾病的困擾,如果你和我一樣,咱們兄弟就又能生活在一起了。”
他們親兄弟從小相依為命,父母去得早,全靠互相幫扶才平安長到這麼大。
念仁知道,自己的弟弟早就死了,他死的那天,他哭了一天一夜,還一直都舍不得將自己的弟弟下葬。
後來,還是天氣炎熱,再不下葬,屍體恐會腐爛生蛆,所以在鄰居們的勸導之下,他才在鎮外的墳地中,親手葬了弟弟念福。
他的弟弟死了,他無比清晰的記著這件殘酷的事實,哪怕後來午夜夢回,他恍惚的覺得弟弟還在,夢中弟弟對他笑的時候就像真的一樣,他心底深處也清楚,他早已是地下一具腐爛的屍體。
麵前這森森白骨的怪物,不是他弟弟。
它戴著那張詭異的麵具,湊在他麵前說話的時候,那股沁人的冰寒,那裸露在外的手骨,完全沒有活人的模樣。
念仁覺得,怪物在他耳畔說話的時候,他的身體上像纏了一條毒蛇。
他又驚又怕,對它全是厭恨,沒有任何關於兄弟的憐惜之情,他隻恨這個怪物利用了他的弟弟,讓他的弟弟死都不能安寧。
念福自顧自的說著,甚至想把哥哥殺死,然後帶去讓人起死回生的死淵,讓哥哥也變得像他一樣。
可是哥哥根本就不相信他就是小福,那他要是現在就殺了哥哥,再把他複活,讓他變得與他一樣,他應該就能相信了,他真的就是小福。
黑袍亡靈兀自念叨著,聲音又細又低,低到近在咫尺的念仁也聽不清他到底再說些什麼,念仁覺得更恐怖了,拚命想要後退,但他後麵是冰冷的洞壁,他退無可退。
“你不要怕我,我就是小福,我不是怪物。”
“哥哥,你為什麼不認得我了……”
“要怎麼你才能相信我呢。”
這時,念念叨叨、狀態已然逼近瘋狂的小福忽然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威壓。
他不受控製的半跪在了地上,關節都被那股壓迫之力弄得吱嘎作響。
這情況發生得太突然,尚處於恐懼中的念仁反應不及,念福也反應不及。
念福艱難的朝洞口的方向看去,隻見一個穿著華貴黑袍的男人緩步而來,隨著他的逼近,念福隻覺自己整個人都要碎裂開來。
他不敢置信的看著那個人,從他的身體上感覺到了撲天的死靈之氣,那股氣息幾乎要凝成實質,讓他一下子想起了陣塔之下的古老所在。
念福一滯,不敢置信的低下了頭,幽黑的眼眶裡發出灰白色的微弱碎光,那是亡靈的恐懼。
宋淮青一點一點走近,然後伸手,挑開了念仁身上的繩子。
被緊緊壓迫著的念福,聽見了繩子斷裂的聲音。
可當這撲天的威壓碾碎了他心中不斷滋生的陰暗,他才悚然驚醒。
自己剛才是想殺了哥哥嗎!!
“你,”男人緩緩開口,用命令的語氣道,“抬起頭來。”
念福聽話的抬起了頭。
被鬆了綁的念仁渾身虛弱,根本走不動路,隻能在那裡驚恐的看著宋淮青。
宋淮青摘下了鬼麵人的麵具,在他那森白的頭骨上點了一下。
霎時一股力量湧進他的身體,念福說不明那種感覺,可是他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
這樣的力量甚至讓他的頭骨開始慢慢被皮肉覆蓋,長出了自己原來的模樣。
可惜,那麵相一副死氣,看著還是與活人大相徑庭。
即便是這樣,呆滯的念仁也變了臉色。
他看著那張酷似弟弟的臉,差點從洞中蹦起來。
跪在地上的亡靈茫然的摸著自己的臉,隨著他抬手的動作,袖中露出了細長的手骨,這昭示著,他依然是亡靈。
可他卻生出了人臉。
宋淮青道:“約束那些跑出來的人,不要讓他們四處作亂。”
他居高臨下的對他發出了命令,就像從天而降的神明。
喬薇薇眨眨眼睛,想不到宋淮青會用這樣的辦法。
不過這確實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宋淮青不能一直待在小鎮裡,喬薇薇總覺得,他得一直往前走,他們兩個人才有機會在現實相遇。
所以,光靠他一個人單槍匹馬,就算實力再強大,也約束不了散落在各地的亡靈。
但如果像修界和魔族那樣,拎出一個實力較強的人,建立一個有秩序的組織,這件事就會好辦很多。
喬薇薇真的由衷的想要誇他一句聰明。
不過相處了這麼久,她也看出來了,這個男人的性子是極其內斂的,所以她不能調戲人,要調戲,就調戲被她坐在屁股底下的魔植。
所以她伸手拉了拉魔植為了哄她開心而生出的小嫩葉,在上麵親了一下。
那葉子一抖,連帶著整段藤都開始抽搐,最後由綠變紅,又把自己自燃成了一捧灰。
宋淮青的臉突然黑如鍋底,轉身出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