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不退(1 / 2)

隨著祝淩的講述, 夜漸漸深了,明月高懸,星子二三。

遙隔千裡的蕭國, 朱顏樓最頂層的房間裡,有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推開了窗戶。

略帶憂鬱的美人穿著輕薄的赤色寢衣, 衣擺如半開的花朵堆積, 價值千金的銀骨炭在房間角落的銅絲罩裡, 泄露出點點穩定的微光。

秋微沒有掌燈,月光隨著寒風一起湧入, 吹散一室幽香與暖意。

五層是朱顏樓最高的位置, 底下的吵鬨聲幾乎不能傳到上麵,而她的房間在最角落,隔音又好, 更是安靜。

她已經失眠好幾日———從蕭煦上一次離開後。

秋微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蹙起眉來, 像是一朵見著風雨、即將被摧折的名貴鮮花。

“也不知還要幾日才能回來......”她喃喃自語,手撫上鬢邊,那裡的頭發不知為何斷了一縷, 在發髻裡藏不住, 垂到耳邊添了幾分淩亂。

她的手虛虛地按在心口:“明明隻是一樁簡單的事, 我為何這般不安?”

思緒仿佛又回到前幾日的傍晚,那日金烏西斜, 她倚在窗邊的小榻上,百無聊賴地看窗外的雲霞。在漫天霞光的背景之中,蕭煦站在樓下,忽地抬頭對上她的視線,展顏一笑。秋微心裡莫名地跳了一下, 也回了他一個笑容。

後來蕭煦推門進來,她還坐在窗邊,像是預感到了什麼似的,沒有動彈。

那時夕陽的光穿過窗欞的縫隙,掠過她的臉頰,繞過她的發絲,天地都好像變成了一片幻夢似的、溫柔的橘色,有種不真實的美感。

在光影之中,蕭煦緩步而來。

他的常服偏好熱烈的顏色。這顏色被餘暉浸染,與她身上的衣裳自然而然化為一色。

蕭煦到了近前,平素總是風流多情的桃花眼此時盈滿了喜悅,他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眉目間有少見的少年氣。

“皇兄同意了。”他說。

秋微難得地訝異:“這樣荒唐的事......陛下也會同意嗎?”

“哪裡荒唐......”蕭煦的手微微用力,將毫無防備的秋微拉到自己懷裡,“難道我心悅你,聽起來就是件荒唐的事?”

“我是花魁啊。”秋微勾起嘴角,她的頭擱在蕭煦肩上,“娶我為王妃,長樂王是不打算要名聲了?”

“我有什麼名聲?花心風流?不學無術?睚眥必報?”蕭煦的聲音裡帶了點笑,“好一點壞一點,有什麼分彆?”

“還是說......你怕了?”蕭煦放開她,他臉上的笑平和、清淺,眼神卻是認真,“妍妍,你若是不願意,我不會勉強你。”

平素蕭煦總是“秋微”、“阿微”、“微微”地喊,看起來好像沒個正形,但他認真起來時,卻會喚她的小名。

“我沒有不願意。”秋微倚靠在身後的軟枕上,“你都不怕日後史書上提及你,就是你娶了花魁的風流韻事,我又有什麼好怕的?說不定千百年之後人們提起我,還要好奇我是什麼妖精,迷得一位親王神魂顛倒呢。”

“說不定是牡丹花妖?雍容美麗,教我一見傾心。”蕭煦眉目舒展,他往後一倒,頭枕在秋微腿上,像一隻懶洋洋癱倒的大貓,“至於史書記載......嗬,我活著時不敢有人在我眼前造次,我死後黃土一抔,無知無識,青史朱冊如何評我,又與我何乾?”

“名聲這種東西,你越是在意,它便越是重要,越是將你束縛在框架條規之中。人生不過短短百年,或許還不到百年,若全為名聲而活,未免太過無趣。”

秋微的頭發是披散的,像是上好的錦緞,她撚了一縷發絲去掃蕭煦的臉頰,被蕭煦笑著按住了手。

“我從沒想過你會娶我。”

“在我動心之前,我也沒想過像我這樣的人,也會對人心存愛慕。”

“過了今年冬日,便是十二年了。”蕭煦閉上眼睛輕歎,“你我相伴,竟已經十二年了......”

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十二年?

秋微恍惚了一瞬,也笑了:

“沒想到風流多情的長樂王,也會有這般長情的時候。”

“我究竟是如何風流的———”蕭煦意有所指,“微微想必最清楚吧?”

話說得曖昧,但落在秋微耳中,隻讓她想起無數個暗夜裡他身上血淋淋的傷痕,客套而疏離的笑臉,還有天明後燈盞裡厚厚的燭淚。

“我如何不清楚......”秋微歎道,“長樂王不敢近女子的身,就隻敢將我抱在懷裡做掩護。”

蕭煦睜開了眼睛,摁住那隻重新在他臉上作怪的手,語氣還是懶洋洋的,帶著一種倦怠的音調:

“挑明心意之後,你怎麼對我這般伶牙俐齒起來?”

他語氣裡帶了點控訴:“你原先不這樣的。”

“我原先怎樣?”秋微惡劣地撚了撚蕭煦的耳垂,“幾月前在我這兒發了好一通脾氣,以為我這麼快就忘了?”

蕭煦自知理虧,但提及當時還是忍不住生氣:

“那羌國公主是何等危險的人物,落天火圍攻之中毫發無傷,你不在防身手段拖住她時趕緊離開,還直麵她,在她身上放了追蹤藥物,要不是暗衛拿著我的令牌去王府調辯識骨齡的好手,我都被你蒙在鼓裡!”

“羌國公主啊......”秋微回想起那日穿著龍驤暗衛衣裳、從窗戶裡翻進來的人,“雖然身上處處是謎,但她眼神清正,不是嗜殺之輩,更非大奸大惡之徒。”

“她來找你,不就是柿子撿軟的捏?”蕭煦道,“我當時氣急了,事後想想,定然是你給了她什麼暗示,才讓她在那般緊急的搜捕之中,到了你這裡。”

“確實給過幾分暗示。”被當成軟柿子的秋微雲淡風輕,渾不在意,“可你不是想讓她活嗎?活著的羌國公主,比死了的更有價值。”

蕭煦一時失語。

“比起抓住她,我更不想你出事。”

將那羌國公主帶過來沒多久,他便後悔了,因為日後種種跡象都顯示,那羌國的公主,遠比她麵上表現出的更難纏。

他將談話地點定在秋微這裡,一是為了鞏固他風流放誕的形象,二是在這些年裡,他與秋微互相配合,已成了習慣。秋微比他皇兄,見過他更多的黑暗和不堪。

所以在得知那羌國公主找上她時,他除了震怒,更多的是從心裡湧上的擔憂,他在她身邊留了暗衛,但卻不多,也不是那個公主的對手,若是那個公主真的不管不顧地對她出手......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蕭煦意識到,他對秋微......是不同的。

不是對屬下,也不是對朋友。

如果是屬下,他隻會擔心任務是否能夠完成。如果是朋友,他不會除了擔憂之外還感到害怕。

害怕———是從那間宮殿裡被帶出來後,他就不再需要的無用情緒。

蕭煦垂下眼,夕陽的餘暉在他臉上,落下分明的陰影。

秋微的手停了停:“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那羌國公主......也算我們的紅娘。”

“撒謊。”

十二年的相伴,足夠秋微看出他不走心的遮掩。

“被你發現了。”蕭煦喟歎,“隻是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往事。”

那間永遠緊閉著的宮殿、發臭的女人屍體、破碗裡的雨水、餿掉的飯菜......周圍人的嘲諷、常年跪著的青石板、濕漉漉的衣衫、繚繞在鼻端的檀香......

一切詭譎的、黑暗的、腐朽的......繚繞交織在一起,都是帶著不安氣息的噩夢源頭。

他神色倦怠地躺在秋微腿上:“還想到......我第一次見你的場景。”

他抬手比劃了一下:“那時你大概有這麼高,已經初見天姿絕色的雛形,眼淚掛在眼眶裡,卻是不肯哭。”

“你旁邊那個......應該是你爹吧......和老鴇講價時———”他嗤笑,“就好像你是不知人性的貨物一樣。”

“在他眼裡,我就是值錢的貨物。”

那個男人的長相,秋微已經快忘了,她隻記得那隻手抓著她的胳膊,抓得很痛,痛得留下了淤青,塗著劣質脂粉的女人在她臉上摸索,像是查看被拉到貨集上等待宰殺的雞鴨,她很反感,想躲,也想跑,卻無能為力。

她爹要將她賣一百兩銀子,那老鴇卻不肯,兩人爭執著、推搡著,像是要動起手來。

一個說,富足的三口之家,一年的嚼用也不到三十兩銀子,你這是貪心不足想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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