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食言(2 / 2)

熱氣騰騰的羊湯麵肆無忌憚地散發著濃烈的香氣,白色的霧氣在空中翻卷著,霧氣之下隱約露出一點綠、一片紅、一團白———綠的是蔥花蒜葉,紅的是擺成扇形的薄片羊肉,白的是臥在淡黃湯水中的雪白麵條。色香俱全的模樣,讓人忍不住口舌生津,恨不得一品其味才好。

芷蘭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個笑來,她將其中一碗向前一推“姐姐嘗嘗吧!”

祝淩拿了著在那碗裡一攪,翻騰的香味就更明顯了,入口的麵條吸飽了湯汁,勁道中帶著鹹香,羊肉韌性十足,口感上佳卻沒有腥膻,確實一絕。

隔著兩碗羊湯麵的熱氣,芷蘭問“姐姐覺得好吃嗎?”

毫不意外地,芷蘭聽到了“好吃”的回答。

羊湯麵確實好吃,不然她也不會隔三差五就過來吃一次,隻是芷蘭拿著著,思緒卻飄到了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將軍在長垣關的邊境抓了一夥窮凶極惡、擅長造畜的拍花子,那夥拍花子抓了十幾個孩子,有一半已經被他們的造畜之術害過了,她也是被抓的那些孩子中的一個,隻是她剛剛落到那些拍花子手裡時就發了一場高燒,病得厲害,那些拍花子怕造畜之術在她身上用到一半人便死了不劃算,才暫時放過了她。

她被抓之前的記憶已經在那場高燒裡模糊了,隻對被抓後的記憶刻骨銘心,在那似乎永遠暗無天日的房子裡,她縮在孩子堆中,親眼看見那些拍花子是如何殘忍地將一個活生生的孩子變成一隻血淋淋的“熊”,“熊”痛得在地上翻滾哀嚎,他們卻熟視無睹,隻逼著那隻“熊”寫字念詩,然後沒過多久,那隻“熊”就死了。於是他們又抓走了她身旁的一個女孩。時隔多年,她已經不記得那個女孩的模樣,隻記得有雙掙紮的手胡亂地揮舞著,還有可以衝破屋頂的、瀕死的悲鳴,那個女孩最後變成了一條“人麵蛇”,同樣是血淋淋的,同樣沒過多久也死去了。

她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她有時候看著那些拍花子的臉,恍惚覺得他們好像並不是人,而是頭角崢嶸披了人皮的怪物。她好一點後就開始計劃逃跑,隻是她年紀太小,跑不過那些正值壯年的拍花子,半個晚上便被捉了回來,她永遠都記得那時的恐懼,好像有個怪物掐著她的脖子在獰笑“既然都能逃跑了,想必也好了,明天就拿你試試吧!”

然後她被單獨地捆在角落,那個角落有一個小小的破洞,她睜著眼睛從深夜到天亮,到一束光從那個破洞裡透進來,到她身上捆得緊緊的繩子被解開,到她被抱進一個冰冷的懷抱光照在那圍著她的甲衣上,刺得她眼睛生痛,怎麼也睜不開。穿過破洞的光太耀眼,以至於她隻剩下了哭的本能。

“姐姐———”升騰的霧氣中,芷蘭輕聲問,“你聽說過被造”

話說到一半便被她咽了下去“算了。”

“聽說過什麼?”她聽到關切的詢問。

“沒什麼。”她搖了搖頭,“我隻是覺得活著很好,笑很好,羊湯也很好。”

就像後來她和那些孩子一起獲救,那夥拍花子被斬首,血灑在地上時,她忽然發現,原來那些怪物也不是無堅不摧,他們也會死。而那個下令斬掉怪物的人將她抱在懷裡去觀刑,卻在最後一刻捂住了她的眼睛。那雙手並不柔軟,帶著許多繭子,卻無比地讓她安心。

“其他孩子的家人我已經有些眉目,隻有你”將軍歎息著說,“什麼都不記得了。”

“將軍。”她記得自己說,“我想跟著你。”

“跟著我做什麼?”那英姿颯爽的女將軍抱著她離開行刑的地方,一直走到那城牆的高處,她摟著將軍的脖子,看她視角下所能看到的一切,是邊塞的清苦,是城牆的破敗,“你還太小,邊關太苦。”

“我想跟著你。”她固執地重複,她想跟著那個在她哭著驚醒的夜裡,將她摟到懷裡拍著背,給她哼唱歌謠的人。

然後她感覺到她靠著的胸膛在振動,將軍在笑,所以她的聲音也柔和“我有個妹妹,比你大很多,也像你一樣粘我。”

那雙令她安心的手摟著她,虎口的地方有醜陋的疤,據說是因為一次次開裂又愈合造成的“我把你送回去和她做個伴,等你長大了,要是還沒有改變想法,就來我身邊,好不好?”

那麼那麼好的將軍那麼那麼溫柔的將軍她羨慕將軍的妹妹,於是她悶悶地答了一聲“好”。

隻是她不舍得,所以將軍將她送上離開的馬車時,她即使答了“好”,卻還是不願意鬆開手。

後來呀

將軍耐心哄了她許久,和她定下一個約定———

等將軍回九重,就請她去吃十全巷街頭那家羊湯麵。

那是她們的約定,拉過勾勾的。

所以她勇敢地進入陌生的國都,認真地學習醫術,等待著長大的那一天。

隻是最後她還是獨自一人來吃了這家羊湯麵,熱氣騰騰的時候,恍惚似有人坐在她對麵。她記得那日天光正好,街上歡聲笑語,祥和安樂,隻可惜她喚將軍時,將軍不在身邊。

將軍曾說她答應過的事從不食言,竟也會失約。

她忽然明白,生死原來沒有預兆,隻在須臾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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