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變與不變(1 / 2)

“糖葫蘆嘞, 香甜可口的糖葫蘆———”

楚國的冬日,街上仍舊熱鬨,有一輛裹著棉布的馬車噠噠地穿過鬨市, 風將小販的吆喝聲送到了馬車中, 撩開了馬車車簾的一角。

見被吆喝聲吸引的少年掀開一角縫隙向外張望,車裡的老嬤嬤滿臉慈祥地問“小公子是想吃糖葫蘆了嗎?”

被抓了個現行的少年臉頰微微紅了, 他下意識地雙手合十“我不想,我隻是想看看, 我出生的地方究竟何樣。”

他從有記憶開始, 便生活在蕭國的普照寺中,大約兩月前, 忽然有一群人找到他,為首的人便是眼前這位老嬤嬤,他們一見到他,便激動地熱淚盈眶,隨後便去見了他們的老主持,幾日的稀裡糊塗下來, 老主持將他單獨叫到了禪房內,語重心長地告訴他, 他的親人找來了,前幾日在他麵前落淚的那些人,便是遵循他父親的命令, 滿天下找他的人之一。

他當時惶惑不安極了,他和主持說,他不想離開普照寺, 主持卻和顏悅色地告訴他, 這世間的一切都自有緣法, 他與普照寺的緣分已經儘了,如今要開始一段新的緣分了。

他既害怕又不明,於是在佛前靜坐了兩天,聽了兩天的誦經聲與木魚聲,在繚繞的檀香中,他去找了主持,迎著主持蒼老又洞悉的目光,他最後一次以佛門子弟的身份向他行禮,“主持,弟子想還俗了。”

他很小的時候也有一段時間的顛沛流離,隻是很快便被主持和寺廟裡的僧人收養,佛像、經書、木魚便是他最為熟悉的東西。他年幼不懂事的時候也會問住持,他從哪裡來?主持隻是笑笑,然後告訴他從來處來,到去處去。至於什麼是來處,什麼是去處,這個啊就要靠他自己悟了。隻是他還沒有悟出當年的問題,便要結束和佛的緣分。

在他還俗之後,老住持將他送下山門,他眼見著離他生活了十來年的地方越來越遠,在最後分彆的時候,老住持說

“你塵緣未了,可佛在心中。”

“阿彌陀佛。”

在這之後,他自蕭入楚,馬車慢行走了將近一月,遠遠地離開了他曾經以為的故土。

他一路上也聽這位老嬤嬤講述了他的故事,聽起來像是一個市井間的傳奇。

他的父親是楚國的丞相閔昀之,多年之前被上一任楚帝賞識,入朝為官宦海沉浮,最後升到了丞相,還留下了一則關於因畫得賢的美談。

隻是他在官場中經營多年,又是孤臣的做派,免不了被其他派係的人報複,他的夫人在一次攜子上香途中遭遇歹人襲擊,車夫當場死亡,馬車墜落山崖,當時楚帝派了不少官兵搜尋,卻隻找到了他夫人的遺骸,他的兒子則不知所蹤。在尋覓多月未果後,所有人都斷定他的孩子凶多吉少,隻有他不信。此後,他的俸祿除了維持生計外,剩下的便都散給了各大鏢局的人,委托他們滿天下地尋找他兒子的蹤跡———那日的懸崖下,有一條四通八達的水道,他便是懷著也許是落入水中被衝到了其他地方的念頭,一找便是十一年。

初聽這個故事時,他既震撼又惶恐,震撼的是在這樣的世道裡,竟有身居高位之人會為一個生死不知的孩子一找十一年,惶恐的是,他這般平平無奇,恐怕擔不起這樣的一份厚重的父愛。

他心事重重的模樣怎麼瞞得過人老成精的嬤嬤,就在他失眠的第二天,老嬤嬤就套出了他失眠的原因。

“小公子其實不必擔憂這些,大人找了您十一年,並不在乎您長大後能有什麼驚天動地的過人成就,做父母的,隻要孩子平平安安就夠了。”老嬤嬤說,“分彆了十一年,您沒有被拍花子帶走折騰成殘廢,沒有因為天災人禍失去性命,沒有為了活下來染了一身坑蒙拐騙的壞習氣,這已經是上天保佑了,怎麼還能奢求更多?”

“這就夠了。”她已經開始渾濁的眼睛注視著少年,麵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帶著慈祥的意味,“小公子,這就夠了。”

他們其實不止講了這些,還講了很多很多,少年已經有些記不清了,隻是他惶恐不安的心臟在這樣平淡卻有力的話語中漸漸安定下來,住持說他塵緣未了,或許這世間真有一份深厚的緣分牽絆著他,讓他離不開這紅塵紫陌,避不開俗世牽掛,然後在心中開出一朵名為期許的花。

透過車簾的一角,他靜靜看著這個他沒有一點印象的真正故鄉,金烏一點點西墜而去,有些攤販開始收攤,而有些攤子上則點起了燭火,火光下映照出一張張熱情洋溢的笑臉。

馬車一直向前走,速度越來越慢,最後停止不前。他聽到前麵趕路的車夫發出一聲“籲———”

到了。

他下意識地挺直身板,心中有些不知所措,雙手習慣性地合十,想要說一聲“阿彌陀佛”,卻又想起他已經還俗,不再是佛門子弟了,於是他合十的雙手交叉,汗從掌心沁出,厚重的車簾仿佛是一扇重逾千斤的大門,他在門外遲疑著、躊躇著。

一直陪著他走了一月的老嬤嬤沒有率先去推開車簾,她隻是坐在一旁,目光慈祥地看著他,車簾外也沒有人貿然掀開,所有人都在等著他,等著他做出決定。

也許過了一息,也許過了好幾息,他在膝蓋的衣服上緊張地蹭了蹭掌心沁出來的汗,明明心中有那麼厚重的期待,他卻在期待要兌現的這一刻感到遲疑,他的頭腦這時亂糟糟的,什麼念頭都往上湧,一會兒是父親真的會喜歡他嗎,一會兒是今天一路上見到了什麼,一會是緊張他今日的衣服得不得體會不會失禮,一會兒又莫名其妙的想到他掌心的紋路和那些預言般的讖語他的心開始亂了,或者說———從他知道自己在這世間還有一位親人,並且這位親人從未放棄過尋找他開始,他的心就已經亂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推開了車簾,從馬車裡鑽了出去,馬車的不遠處站著一個鬢發霜白的中年人,他穿著一身布袍,就這樣站在台階前看著他的方向。

也許親人之間真的有一種奇怪的感應,明明漫長的十一年間他們從未見過麵,但他一眼就能確定這個中年人就是老嬤嬤口中的父親,是他的阿爹。

他張嘴想說話,卻在這一刻失去了聲音,最後隻能慌亂地雙手合十,向他行了一個他刻在骨子裡的、最熟悉的佛家禮節。

完了。

這一刻他腦海裡忽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隨之而來的就是鋪天蓋地的沮喪情緒。他之前設想了很多見麵的場景,但最後什麼都被他搞砸了。

他垂著頭站在原地,像是預備迎接一道恨鐵不成鋼的歎息,又或是一句客套的話語。

———可什麼都沒有。

那個雙鬢斑白的中年人隻是走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與他隔得近了,能看到他的眼圈好像有點紅,又好像隻是個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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