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業火獄(2 / 2)

猶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先帝尚在人世,裝扮成富家公子帶著扶嵐出來玩。那時的他還是個窮困潦倒,擺攤賣畫的書生,自認能力卓絕卻無施展抱負的機會,隻能在畫上一舒胸臆。

當年,扶嵐拿到了他最喜愛的畫,狡黠地提示他“磻溪之魚,隻落智者之手”,又在他回應後告訴他世間英才,並非全然出身顯貴。他覺得遇到了此生的伯樂。於是他進入楚國的朝堂,宦海浮沉近二十載,期間妻子孩子儘在這浮沉間慘遭毒手,他自己也屢次死裡逃生,但他從未後悔過。

他感激先帝的知遇之恩,與扶嵐有一段忘年交的情誼,又有心在楚國的地盤上一展抱負但不知為何,所有人都在拚命努力,卻走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眉眼靈動的小少年,在先帝逝去後,竟慢慢地變成了這樣死氣沉沉的國師。

閔昀之好不容易冷硬起來的心腸微微發軟,他輕聲,說出了一些在旁人聽來有些大逆不道的話:“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我知道陛下不會因為見春台的事計較,甚至會對我心存愧疚,是我心中有怨。”

“扶嵐”他迎著那雙暗淡的琥珀色眸子,苦笑道,“明兒傷得很重,醫師說會影響到此生的壽數。”

“十幾年前,他因我在年幼時便遭受災劫,十幾年後,又因我的身份地位落入他人算計中。他一生的不幸,全是我這個父親帶來的”閔昀之微微闔上眼睛,“他那天高高興興地去赴宴,卻是鮮血淋漓、血肉模糊地抬回來我整夜整夜地守著他不敢合眼,生怕一閉眼,麵前這個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孩子就要像十多年前一樣走了,他痛得躺在床上呻/吟,我這做父親的隻能束手無策地看著,看著他痛苦,看著他哀嚎”

“他痛得半昏半醒間,拉著我的手,說‘爹,我不疼,你快去休息’時,我竟從心中生出了一絲後悔。”一貫有鐵血宰相之稱的閔昀之,說著說著竟然漸漸紅了眼眶,“怎麼會不疼呢?那樣深的傷口,那麼多的血,怎麼會不疼呢?”

“他越是懂事乖巧,我便越是愧疚。”閔昀之說,“扶嵐,你沒有當過父親,你或許不會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以身相替。我知道陛下是遭了彆人的算計,我知道我此時不該離開朝堂。可扶嵐啊我四十有九,才找回來這個孩子,我虧欠他,楚國也虧欠他我不敢想,如果我一直留在朝堂上,他會因為我遭受什麼?”

“你或許會說,在他身邊多添些人保護,可哪有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一旦疏忽———”閔昀之的聲音裡儘是疲倦,“難道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嗎?”

“扶嵐我已經老了。我有了軟肋我已經不適合這個位置了。要將改革繼續下去,這個位置上的人便不能有退路,不能存僥幸,不能瞻前顧後,我有牽絆,我就有弱點了啊。”

看著扶嵐端粥的手有些顫抖,閔昀之將那碗粥接過來,舀了小半勺向他嘴邊送去。他還記得多年前,扶嵐不愛喝藥,那時他向先帝彙報事情時,經常撞上這樣的場麵,氣極反笑的先帝往往就會將藥碗往他手裡一塞:“昀之,你來的正好!把藥給這臭小子灌下去!”

扶嵐在外人麵前,總是極要麵子,那時便會搶過藥碗,仰頭一飲而儘,接著苦得整張臉都皺起來,然後被旁邊看笑話的先帝幸災樂禍、眼疾手快地塞蜜餞。

吃藥是這樣,吃飯也是這樣。

可後來先後走了,扶嵐好像一夜間就長大了,不再像原來一樣愛笑。先帝走了,他便再也沒有露出過那種孩子氣的神態,或許是因為能夠嬌寵他、慣著他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他甚至都沒時間去悲傷。

因為他要接手一個年幼的皇帝,和一個先帝逝去後有些飄搖動蕩的朝堂。

“我也算是看著你和陛下長大的。”扶嵐不吃,閔昀之隻能沉沉地歎氣,“你有什麼事都愛埋在心裡,陛下也是。外麵流言四起,眾說紛紜,那些所謂的證據陛下毀了一半,剩的一半我也看過,確實做得天衣無縫,若非不了解你,我也以為那些事是你做下的。”

但即使是那樣詳儘的證據,閔昀之仍舊不相信。

先帝對扶嵐愛逾親子,他的逝去,扶嵐當比陛下更痛心,陛下那時年幼,還不太理解死彆的意味,可扶嵐卻是在勤政殿中,送了先帝最後一程。

他這些年為楚國殫精竭慮,幾乎熬乾了心血,樁樁件件,哪個又看不見呢?

就算他在朝堂上俯首認罪,自願走入業火獄,陛下氣到了極點,卻仍舊不相信,嘴上說著要將扶嵐收押,但在吳大伴吩咐人悄悄照顧國師時,卻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國師每日的動向,也會有專人記錄,送到陛下麵前。

“或許先帝的死亡,你確實陰差陽錯參與其中,可那本就不是你的錯,陛下雖然與你生氣,但他仍是惦念你的。”閔昀之道,“你與陛下認個錯,服個軟,你們兩兄弟把事情攤開了說吧。”

他歎道:“陛下是你親手帶大的,他從來最信你。”

扶嵐沒有應聲,他隻是靠在牆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若非眼睫一直在微微顫抖,閔昀之幾乎要疑心他是睡著了。

“扶嵐”閔昀之等了又等,最後眉頭緊皺,歎氣道,“你當真要與陛下一直犟下去嗎?”

又是漫長的沉默,然後扶嵐緩緩開口,他的聲音有些低,有些啞,又輕飄,好像是在說給閔昀之聽,又好像隻是在說給自己聽:“我沒有與他犟我在朝堂上說的都是真的”

他攤開手,那雙手,指節修長,極致的瘦削下,有種病態的慘白:

“我心口的那道疤,對外說是潛伏在勤政殿裡的歹人所為,其實是阿爹親手捅的,然後,我用他傷我的那把匕首親手殺了他。”

“是我———”他笑起來,聲音裡充斥著悲涼,“是我親手殺了我的父親!做了那個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

縱有千萬理由,可先帝的死亡,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是無可反駁的鐵證啊。

他常常做夢,夢到那夜的場景,夢到那滿地的鮮血,夢到那把雪亮的匕首,夢到手上怎麼擦也擦不乾淨的血跡。

“我是天煞孤星!閔相,我就是那個天煞孤星!我的親人都會因我死於非命!”情緒一激動,他便捂著嘴咳嗽起來,血跡從他的指縫間流出,一直滴落到他的衣擺上,綻開了一朵朵紅色的血花,“我想一家人平平安安,我想做個名垂青史的賢臣,我不想手染鮮血,我不想四處樹敵,可上蒼從不給我這個機會!”

“我就是被困在蛛網中的獵物,順天命是死,逆天命也是死,我又能如何呢?”

他像是在詰問:“我又能如何呢!”

“我從來就沒有選擇。”有什麼晶瑩的東西與滴落的鮮血混在一起,他輕聲說,“我從來就沒有選擇”

“咚———”

閔昀之失手打翻了碗,雞絲粥濺了一地,雪白的瓷碗咕嚕嚕滾出去,一直滾到監牢欄杆的邊緣,撞到一雙繡著龍紋的靴子才停止。

這雙靴子的主人不知何時站在了這裡,也不知他站了多久,他隻是彎腰,試圖撿起腳邊那隻碗,試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過來看看你。”那雙靴子的主人,聲音抖得幾乎不成樣子,“扶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