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難回首(1 / 2)

扶嵐隱隱約約聽到了楚堯的聲音, 他循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隻有模糊昏花的色塊,眼前的一切都似蒙上了層厚重的紗。

他就一直保持著佇立的姿態, 直到風不斷翻卷他霜色的發絲,帶走他身上僅有的溫度。

“扶嵐哥哥......”

忽然,他聽到自己身後有一道聲音,憤怒、焦急、心疼。

“穗歲......”風越來越大, 顯得氅衣下的身軀越發消瘦不堪,扶嵐沒有回頭, 他隻是很平靜地說, “陛下封鎖了這裡, 你不該偷偷過來。”

“我不偷偷過來,你就要把自己耗死在這裡,是不是?”忽然有柔軟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看看你現在是個什麼鬼樣子?”

少女的聲音又急又氣:“你們倆是又不是沒長嘴!有問題就解釋啊!”

似是而非的流言,難道還抵得過他們這麼多年相伴成長的情誼嗎?

“你不明白。”扶嵐歎了口氣,他想要努力露出一個笑, 卻因為臉過分的蒼白與瘦削,反而成了一種到了極限、搖搖欲墜的疲憊, “穗歲,回去吧。”

“我不回去!”唐穗歲像是一隻被激怒的小獸,她昂著頭, 滿臉的倔強,“阿堯這麼說!你也這麼說!你們到底有什麼瞞著我!”

從小到大, 唐穗歲都是個熱烈直白的性子,藏不住話,也藏不住事。扶嵐和楚堯把她保護得太好, 以至於她雖然聰慧機敏,卻仍舊是個浪漫赤誠,愛憎分明的小姑娘。

“穗歲,你相信命運嗎?”扶嵐忽然問。

“突然問這個乾什麼?你不要轉移話題好不好?”唐穗歲剛剛膨脹起來的憤怒像隻陡然被戳破的氣球,她生氣地撇撇嘴,但還是乖乖回答了,“我當然相信命運了,但我隻信好的那部分。”

好的那部分肯定是靈的,不好的那部分就是不準!多簡單的事呀!

“好。”忽然有冰涼的手指點在唐穗歲眉心,她下意識地抬頭,撞入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裡,這雙眼睛裡似有一片霧靄,像是寶石暗淡,美玉落灰。

唐穗歲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好多年前,她第一次見扶嵐的場景。

那時的扶嵐,發絲還沒有變為這與落雪一般的顏色,他穿著飄逸的衣衫穿行在這深宮院牆之時,就像天際的神靈踏入了這滾滾紅塵間門。他的眼睛永遠是明亮的、包容的、溫和的,隻要被他注視著,就覺得高興,就想對他露出一個笑來。

那雙一直很美的、很清透的漂亮眼睛,怎麼、怎麼就忽然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他就像是在風雪之中長途跋涉了許久的旅人,找不到去處,也找不到歸途,隻能在這茫茫冰雪中,永遠地痛苦。

也許一直被他保護的太好了所以渾然不覺,唐穗歲在此時,忽然從心間門湧上了一種比之前要更強烈的心痛,以及那種莫名其妙覺得自己會失去什麼的預感,她抓著扶嵐的袖子,不安道:“扶嵐哥哥!”

“穗歲......聽話好嗎?”扶嵐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眉宇間門的倦怠更加明顯,“我很累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唐穗歲終究是先做出了妥協:“......好。”

她伸出手,想要同最幼時一樣做出約定:“那我們拉勾。”

從小到大,隻要是扶嵐拉勾承諾過的事,他從來都不會食言。

扶嵐沒有同她拉勾,他隻是捂住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血順著他的指縫沁出來,紅與白的對比,刺目又可怖。

唐穗歲驚呼一聲,想上前查看他的情況,卻被他避開了。

“我回去休息了......”

他隻留給她一個消瘦的背影。

唐穗歲站在原地,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最後一咬牙,快步跑出了鶴台。

扶嵐哥哥倔得和塊石頭一樣,油鹽不進,她要先去找阿堯,人都已經病成這樣了,怎麼還能關在這缺衣少食的高台裡呢!

*

和唐穗歲相處的那一小會兒,幾乎已經用儘了扶嵐身上所有的氣力,他剛走進殿內,便無力地跪倒在地。

眼前的色塊已經開始融成灰色的陰翳,他在地上跪坐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爬起來。

殿中的一切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他隻能憑借著自己的記憶,摸索著找到了屬於火折子的位置,蠟燭被點燃,視線中出現了一團像是隔了層厚重紗簾的光。

他盯著那光看了好一會兒,最後在自己的眼前攤開了掌心。他其實已經看不清自己掌心的掌紋了,隻能用另一隻手去摸索著,感受著自己掌心指紋的走向。

“阿嵐的命運線又長又直,一點都沒有分散,會快快樂樂,幸福一生的!”

遙遠的記憶裡,好像有人說了這句話。

隻是曾經又長又直的掌紋線,早已被各種各樣的傷口劃斷,變得斑駁,再不如初。

他注定不會擁有那樣的好運氣。

他盯著那跳躍的燭光,忽然很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而後,他坐在原地想了許久,最後在這間門大殿裡的櫃子中,抱出了一個大木盒。

木盒裡是許多已經泛黃泛舊的信,他一封封拿出來,又一封封放到那團明亮的光上,明亮的光忽然間門變大,指尖好像有了些許熱意。

他鬆開手,任憑那些被點燃的信件四散紛飛,他不在乎那些信燒乾淨了沒有,他隻是一封接一封的放上去,一隻又一隻明亮的蝴蝶飛向這間門空蕩大殿的各處。

最後,所有的信件都被燒了個乾淨,整個木箱裡隻剩下了樣東西———

一個陳舊褪色卻仍舊被收藏的很好的福壽結,一顆被處理過後看起來依然新鮮的栗子,一個淺黃色的、被摔斷又細細修補好的平安玉扣。

他摩挲著這樣東西,最後將福壽結遞到了那團明亮的光上,光吞噬了那個陳舊的物件,照到了他的手指,他卻渾然不覺。

栗子從他手中滾落下去,平安玉扣在地麵上跌成粉碎。

木箱裡,最後一無所有。

明亮的蝴蝶開始飛起來了,飛得越來越高,於是模糊視線所能及的地方,全是振翅高飛的蝴蝶,那樣的美麗,那樣的熱烈,是模糊不清之中越來越亮的色彩。

那像是幼年過去裡,一家四口便裝出行,在一城見到了有人祭祀神靈,主祭的人穿著奇怪的衣服跳著舞,底下有人和著歌,蒼涼而古怪的調子,字句卻清晰———

“神安坐,翔吉時,共翊翊,合所思......”

所有的人臉上都帶著笑,這其中有的人信神靈,有的人不信,但無論怎樣,這都是一個美好的寄托。

那舞詭譎瑰麗,火焰燃燒劈啪作響,那時阿爹在他的臉頰點了一道淺淺的灰痕,阿娘塞給他一杯酒,囑咐他在神像前儘數潑灑,剛學會走路的阿堯懵懵懂懂地抱著他的腿,對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

“我們其實不信這個。”阿娘在他耳邊悄聲說,“但如果真有神靈,我們希望他庇佑你。”

庇佑這個多災多難的孩子啊,一輩子無病無傷。

他潑灑下了那杯酒。

那時的他其實也是不信的,他不信神靈,不信天命,不信自己的命運能被一句小小的讖語所左右。

但他覺得幸福,他的家人在身邊,他的誌向在實現,一切都在慢慢變好,他還有光明燦爛的坦蕩通途。

最後一滴酒液傾入土地,四周的人叩拜神像,麵上都是真誠的敬意。